轻轻的啜饮了一口已然由热转温的花茶,沈欣瑶捧着白瓷杯的手不自觉握得紧了些,有带着一点点苦味的清新茶香在舌尖上弥漫开来,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置身在雨后青翠的竹林里,连心情都不由自主的放松了下来。
放松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程度。
“那么,下一个问题……”大约是从这只言片语间,便猜出了沈欣瑶所经历之事,净世禅师笑了笑便没再追问,而是另外起了个话题,“姑娘觉得,何以谓神?”
——何以谓神?
沈欣瑶执盏,茶水突然平静极了,看不见一丝的涟漪。
话题转了一圈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沈欣瑶的目光由杯中辗转沉浮的花瓣,飘向了屋外云与天交界的淡色轮廓线。
她没见过真正的神,但认真算来,担得起“神”这称呼的,她所知的倒是有三人。
其一,乃是项源师兄描述中的阮明国师,白发苍苍的他,端坐于灵池中央默然不语,眼神宁静而深远,却是在谈笑自若间,就令江山平定,盛世安康。
其二,则是忘川之畔的掌门泠鸢,在叶鸾以琴声所筑的幻境之中,她带着妖娆妩媚的笑容立于浓艳的鲜血和飞舞的火舌间,仿佛整个尘世,都臣服在了这绝丽的杀意,也就是她的裙下。
其三,便是眼前的净世禅师了。
要说他们有什么相似的地方……
“他们,都很强,都有着弹指之间,掀起倾天之战的能力。”
“姑娘所言不错,但只说对了一半,”音色温和却不狎昵,净世禅师见沈欣瑶没有将杯子放回来的意向,于是便将手掌平覆在了这简洁却别致的桌案之上,“姑娘可曾听过,九色灵鹿舍己救人的传说?”
顷刻之间,有宛如弦一般细长而流畅的亮线,以他的指尖为原点排布开来,纵横交错,方格齐整,俨然是一简易棋盘的形态。
“嗯,听说过,”懵懂的点了点头,不知对方何意的沈欣瑶,只好将这个记忆里只有大致轮廓的故事,“数千年前,在荒芜人烟的茫茫戈壁,一队西域商人迷失在了汹涌的风沙之中,幸好在水尽粮绝时,有一灵鹿身披落日霞光从天而降,将车队带到了清泉汨汨,果香正茂的绿洲之中,据说这灵鹿双角洁白如雪,浑身九种毛色鲜艳夺目,因此便有了灵鹿下凡,虹染九色之说。”
“其实,它啊,只是一只再平常不过的灵鹿而已,”很自然的接下了沈欣瑶的话,净世禅师食指弯曲,在与拇指的缝隙间幻化出了一枚白色的棋子,“既无九色鬃毛,也没身披晚霞,除了活的久一点外,倒是和其他的白鹿别无二致。”
“那为什么?”
“为什么九色鹿成为了神?”白子落于棋盘,黑子紧随而至,净世禅师自弈间神色宁静安然,“这就像是黑暗中的一缕光,落水之人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人们总是会对其寄予过于美好的幻想,以用来填补他们心中最空缺,也是最为渴望的那个部分,久而久之,九色鹿便不再是九色鹿了,而是在太多太多幻想的堆砌中,渐渐变成了一个至高无上的存在……”
“我……不懂,咳。”
听着耳畔清脆如打击乐般的落子之声,沈欣瑶默然的摇了摇头,舌尖本来如点缀般的淡淡苦涩,突然像是墨水洇散于宣纸般侵染了整个口腔。
“也罢,终有一天,姑娘会明白的,”似是无奈的叹息了一声,净世禅师的笑容依旧淡然而温润,“不过话说回来,贫僧所言之物,乏味索然,怕是姑娘也不爱听,姑娘若是累了,就先回精舍歇息吧。”
“嗯,多谢大师。”
将手中完全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沈欣瑶从蒲团上撑着膝盖站起了身,恭恭敬敬的鞠了一躬后,便转身退出了房间。
棋子落定的声音与门闭合的尾音严丝合缝,净世禅师那仿佛深不见底的幽邃目光,重又落在了剑拔弩张,算无遗策的棋局之上,寥寥落落的几颗白子,宛如孤岛般悬立于棋盘的中央,在四周黑子汹汹如浪涛的攻势之下,荡若浮萍,摇摇欲坠。
就如同东海之滨,临安城中的楚国,已然是命垂一线。
不过,死局的逆转,有时候,也仅仅需要一步棋而已。
“化骨炼尸大法么,还真是个不太好听的名字。”
指间捻着一枚白子却没有下,净世禅师轻声慢语间神色肃然而静默,然而其座下的蒲团,却在柔光的萦绕下,幻化成了圣洁如玉的莲台虚影。
——莲心化海,万籁归一。
作者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