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小轩,快跑……”
我抱着她逐渐冰凉的身子不断颤抖。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给予了我们母子无私帮助的女人,死在了我的怀里。
那天好像也下着大雨,可我实在是有些记不清了。我混沌的记忆里,只留下警笛尖利的鸣叫和我妈比警笛更尖利的嘶号,还有无数双试图拉开我和苏阿姨的手。那些手沾上了苏阿姨的血,红得刺目惊心。
事情发展到这里,情节已经足够让人瞠目结舌了,但现实往往比小说更惊心动魄曲折离奇,在我被拘留进警察局的第二天,我神奇地变成了这场凶杀案的嫌疑犯。
我当时很小很天真,很纯洁地相信着有关部门最终会查出真相缉拿元凶,于是怀着愚蠢的淡定心态安慰我妈:“不会的不会的,妈你放心,党和国家是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放走一个坏人的。这可能是他们故意散播的虚假消息,用以引诱真正罪犯的。正如孙子兵法里说的‘虚而实之,实而虚之’。”
我妈当时也不过30出头,相应地也比较天真纯洁,最重要的是她没有学过《孙子兵法》,于是她相信了我的安慰。这一相信就相信到了开庭阶段,当我被押在被告席上时才发现事情的严重性。我大哭大闹,死活不上被告席。连法官都感叹说从没见过我这么坚贞不屈的犯罪分子。
由于第二天是我16岁的生日,也就是说“杀人”时的我正好赶上了政策优惠,可以隔离审查以获得未成年人的保护。人少好办事,那一场审判快速而简洁,我被定性为过失杀人,因未满16岁而不负刑事责任,但被押往少管所管教一年。
我浑浑噩噩地在监狱里等待我妈为我办手续。好在当时国家还不太富,班房供应有限,我和几个站街女被关在一起。其中一个大概是上面有人,没多久就被放出去了。临走时慈悲为怀帮我藏了一封信带出去。
那封信,是写给苏辰的。
我无法忍受这样荒唐的结果。苏阿姨死了,我却成了杀人凶手,一场场的噩梦像一把大锤,把我曾经的生活连带世界观价值观砸得支离破碎,远远超出了我的承受范围。
我唯一能想到的人只有苏辰,那个从我出生之日起便守在我身边的兄长与朋友,我似乎已经习惯了在困顿窘迫的时候依赖他,虽然我那时还不明白这样的依赖会对我造成怎样的伤害。我迫切地需要他来结束这一场荒诞伤痛的闹剧,我想要告诉他,他的母亲不是我杀的,不是我!
我怎么可能伤害苏阿姨。在我甜蜜而朴素的幻想里,我是要和苏辰结婚生娃,孝敬两个妈妈一辈子的。怀着如此贤良淑德梦想的我,怎么会对苏阿姨有一丝一毫的伤害。
我坚定地认为,苏辰是相信我的。苏辰是会来救我的。我们最终是会为苏阿姨报仇的。
我又一次陷入愚蠢的淡定中,又一次对我妈说:“不会的,妈妈,苏辰会来的。等他来了就好了……”
等待,是一种极端被动的行为。因为被动而显得狂躁,又因为狂躁而一天天地绝望。我在少管所阴暗的房间里等了一天又一天,其间那个站街女还特别热心地来看了我一次,告之那信确实寄出去了。我表示怀疑,她指天顿地地说要是没寄出去就让她后半辈子接不到一个客。我被她如此真诚的誓言所征服,不得不相信。可快等成望夫石的我始终没有等到苏辰的只字词组。
少管所漆黑的房子里氤氲着颓废和暴躁的气息。和我关在一起的孩子们都被困顿的日子折磨得扭曲而狂躁,暗地里的摩擦打斗日日不断。虽说少年要以教育为主,但为了多做活减轻刑法,大家都丢下了书本抢着干活。知识成为了这里最不受欢迎的奢侈品。可我却在那些污糟忙碌的等待里,第一次对学习有了异乎寻常的渴望。
半个月过去了。
一个月过去了。
两个月过去了……
我的心渐渐凉了。
一个傍晚放风的时候,我坐在少管所门前的台阶上。那天的月亮很朦胧,所以很容易地激起了我怀旧的情感。我想起那些过往的日子里亲密的玩笑和嚣张的话语,还有苏辰临走时那漂亮的承诺,刹那间觉得那不过是一场黄粱梦。而很多人就在这样的黄粱梦里骗人骗己,骗出一个个自作多情的笑话和杯具。
原来……不过如此。
我记起有一次翘课回家时看见隔壁的王婶和张妈在唠嗑,本来我不想偷听的,但无奈王婶的声音实在是太大了,“叶轩”两个字像电波一样直直往我脑海里钻。
她说:“哎我昨天在XX路又看见叶轩了,和一堆小伙子混在一起,啧啧啧,像什么样子哟,她妈也不管管她。”
张妈装模作样地张望了一下,声音比王婶还大:“哦哟哟她妈妈……你又不是不知道,还指望她管好自己的闺女?不过我倒是看见小苏家那孩子整天跟她后边,哎你昨天看到他没有?”
王婶把手里剥的花生一放:“我跟你说你可别乱说,苏家那孩子怎么可能跟叶轩混在一起,你不知道……”
她把嘴巴凑近张妈耳边,由于声音实在太小,我听了好久还是没有听见关键内容。但这段对话已经足以让我郁闷了,它让十四岁的我对我和苏辰之间的距离有了新的认识。
……
你看,所有的人都认为我们是不可能的。只有我一个人还陷在那些温暖暧昧的小细节里不能自拔。
但是现实告诉我,必须得拔了。
那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仰天流泪,它让我明白了两件事。一是我对苏辰的感情是个多么巨大的错误,这个错误已经演变成了公开的笑话,其情形已经严重到了让人不得不正视的程度。二是我实在不适合这种忧伤文艺的追忆。因为我很不幸地选择了一个下水道盖子作为我追忆的地点,冰凉的盖子冻坏了我的屁股继而感染了我五脏六腑,让我得了那年最严重的一场感冒,从此留下了鼻炎这个极端影响气质的后遗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