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我们之前的表演有些过？”我忍不住开口问道，心里有些复杂。

“不不不，恰恰相反。”天哥摆了摆手，然后看着我说：“梨生，你还记得我们那次在天井下的谈话么？”

“记得。”

“我当时不是说自己遇到了瓶颈么，那段时间拍出来的东西就像是没有灵魂一样。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这次才想要另辟蹊径。”天哥顿了顿，然后伸手拍了拍我的肩，意味深长地说：“我本以为‘红粉’的剧本已经是最完美的了，经过我跟华表的多次思量与设定，再由剧本组的同事们反复揣摩和修改，我已经想不出这个剧本还有什么不足之处了。然而随着拍摄的日进，看着戏中人一点点丰满起来，从敌对到相惜，从上下属慢慢变成平起平坐，我才终于发现这个剧本最大的硬伤在哪里。”

“硬伤？”不禁很是惊讶，在我看来已经非常完美的剧本，竟也存在着硬伤。

“是的，刻意不安排爱情的初衷，到最后却成了这个剧本最大的硬伤。一直觉得只要四奶奶与蔡九循着我们事先设定好的路线走下去，他们最后的感情就一定会变成我想象中的那种，临介于爱情，友情与恩情之间，刚刚好压线的那一点。但是我却忘记了，一开始就没有设定的爱情，最后又怎么可能突然演变出来？是你们在茶楼的那场眼神交流提醒了我这一点。即使剧本特意注明了没有爱情，但你们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欲断不断，纠缠不清的暧昧感觉才正是我一直想要的东西。”

渐渐有些明白他想说什么了，我看了看苏纹，“天哥的意思，是今天这场戏不用按剧本设定来表演？”

“嗯，我跟华表商量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抛开原本的想法，让你们两位自由发挥。”顿了顿，他抬眼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苏纹，“这场码头戏是整个剧本的点睛之笔，而它的精髓根本无法通过寥寥几句台词来表达。两位都是演技精湛的好戏之人，我相信你们一定能表达出我没能在剧本中说出来的那种感觉。”同时拍了拍我跟苏纹的肩，天哥一脸肯定地看着我们，“抛开设定的条条框框，尽情发挥吧。”

准备开拍的时候，小红姐、心姐以及纪年也都来到了外景点。

当小红姐和心姐一人一边搂着苏纹哽咽地说着‘我舍不得你们’的时候，我看到纪年的眼眶也在那一瞬间红了。他没多说什么，只过来抱了抱我，然后用力拍了拍我的背。

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沉沉压着，让人喘不过气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才对苏纹说道：“该埋位了。”

背对着我点点头，重新调整了情绪之后，才随我一道走向码头。

临时搭建的码头并不宽敞，好在这场戏需要的群众演员也不多，两个轿夫，一个船夫，外加教堂医生，我，四奶奶，小棠（小定），蒋二少（卓义），一行八人而已。

坐在简易的抬椅上，看了看在一旁跟摄影师小声交谈的天哥，又看了看蹲在我面前一直很安静的苏纹，心又像是被什么东西梗住了，堵得发慌。

苏纹蹲着的位置有些背光，灯光师不得不一次次反复调整着反光板。于是她的脸便在反光板的映衬下时明时暗，让人有些看不真切。

不知是在酝酿情绪或是其他，苏纹一直没有说话，而我也只是看着远处的海面，静默地坐着。气氛有些压抑，身旁的小定和卓义不停交换着视线，却还是没有人出声打破这份异样。

也不知过了多久，苏纹忽就没来由地轻叹一声，“怎么‘红粉’越到后面，四奶奶的眼泪就越多。”

低头看她，却见她的视线依旧落在其他地方，叹了叹，我说：“因为她的心太柔软。”

颇有些倔强地看向我，“可她明明是个很坚强的女子。”

默了默，想起天哥让我们自由发挥的话，于是看着她说：“今天是最后一次，你可以不让四奶奶再落泪。”

似在探究我的真实想法，她定定看了我好半晌，才移开视线，“好，至少最后一次不要再哭了。”

看着她执拗的样子，我轻轻牵了嘴角，微笑着，可心里却总是涩涩的，有些苦。

终于进入正式拍摄。

四奶奶缓缓在我身边蹲下，看着半张脸都罩在白布中的我，说：“蔡九，你要记住你说过的话，你的人生还有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你不可以就这样输给咯血病。”

她眼中强撑的坚强，以及硬生生挤出来的希望，让我的心渐渐疼了起来。我很清楚，在这样的时代，咯血病便是绝症，如若此时一别，四奶奶与蔡九怕是再也无法相见了。那索梨生与苏纹呢？他们还会有再次合作的时候么？

不想自己的沉重影响到她，因为她说过想要变得坚强些。内敛了情绪，看着她眼中的希望，我轻轻点了点头。

起身，在小棠的搀扶下缓步走至船边，我回过身，看着一脸不舍的二少，低声说了句‘保重’。视线再次落回四奶奶身上，于是我便看到她几不可见地扯了扯唇角，似乎想对我笑笑，然而最终还是只抿了抿唇。

看着她眼底渐渐泛出的水光，喉间哽了哽，却是只能这样望着她，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小棠伸手来扶我上船，在我准备跨过船舷时，隐约之中，似听到了她极其压抑的呼吸声。忍不住再次回头，便看到了她为压住泪意而努力深呼吸的样子。

心底的某个角落又开始钝钝地疼着，原以为只是不想看到她流泪，却不曾想，她的隐忍也同样会让我心疼……

在小棠的牵扶下，我终于走上了甲板。医生和轿夫已经进了船舱，小棠也托着我的手臂，准备扶我进去。忽伸手抓住了舱门，我直直地立在甲板上，丝毫没有进入船舱的打算。

“这里风大，还是进去吧。”小棠在身边柔声说着，可我的双眼却仿佛生了根般定定望着码头上的倩影，唯恐错过了这一刻，就再也见不到她。

“我想在这里多站一会儿。”

未知何时才能再见，也未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同她合作，在杀青的这一天，又恰巧是这样一组分别的戏，就连天哥也让我们自由发挥，如此，我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此时此刻，无论是蔡九还是索梨生，心里除了对这个人的不舍，便再无其他。不再将心底的情绪收收藏藏，也不去理会这一刻的自己究竟是谁，我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她，仿佛欲将这个人的一切都牢牢印在脑海般。

我看到她的眸子在一瞬间深了，而那些好不容易压回眼底的泪意也在这个时候折了回来。在我没有丝毫动摇的凝视下，她抿紧了唇，定定回望着我。

小棠在这个时候叫停了准备开船的船夫，她看了看我，又重新回到了码头。走至四奶奶身边，她忽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随即，我便在四奶奶眼中看到了一丝惊讶。

先前的不舍已然褪去，此刻望着我的眼中满是不确定的迟疑，以及隐隐约约的惊喜。当小棠把船票塞到她手中时，这样的惊与喜便又添了几分。

和她的不确定正好相反，我没有说话，唯有眼底那抹小心翼翼的期盼出卖了自己。

心里很明白，她的身份是蒋四奶奶，是活在丝毫不容许女人犯错的旧时代里面的蒋家媳妇。若是跨出了这样一步，她将要面对的或许就是整个世俗的指责与谩骂。可是，明白归明白，我还是忍不住想要去期待。

我知道剧本中的四奶奶最终还是跨出了这一步，但看着此刻仍在犹疑的这个人，我的潜意识里突然隐隐觉得，只要她踏出了这一步，我们今后的人生就会不一样了。

不是四奶奶与蔡九这样被编排好的人生，而是索梨生与苏纹之间未知的将来。

看着终于提步朝我走来的苏纹，我想，或许我们还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