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老儿,当年杀伐果断,老了老了,却多情心软。”嘉靖帝笑着举杯,夏言举杯。
二人喝了杯中酒,嘉靖帝拿起酒壶,先为夏言斟酒。
夏言伸手扶着酒杯,嘉靖帝一手压着袖子,一手倒酒,缓缓说道:“既然他此生注定与儒家必死其一,那么朕当如何?”
夏言身体一震,“陛下!”
聪明如他,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嘉靖帝给自己斟酒,从容之极。
“朕从小体弱多病,跟着父亲修道,心幕道家。继位后,朕面临内忧外患之局,更为崇信道家。朕对神灵深信不疑,觉着……只需勤奋修炼,虔诚信奉,必然能长命百岁。”
夏言摇头,“汉武、唐宗皆想求长生,不过最终却发现一切只是水中月,镜中花,一场空罢了。”
“神灵,有!”道爷很笃定的道,“至于神灵何在,朕以为,就在周遭。”
夏言不禁看了左右一眼。
“那些神灵在看着这一切。”嘉靖帝说道:“所以才说慎独。莫以为无人知晓,人不知,鬼神知。”
夏言默然。
“朕那次生病做了个梦,梦到俺答大军南下,一路势若破竹。”
夏言莞尔,“九边大军何在?”
“九边大军龟缩不敢出。”嘉靖帝眸色苍茫,“俺答大军直抵京师,一城惶然。朕亦是如此。”有人说当南巡避祸,有人说当守御京师。朕左右为难。
夏言觉得这个梦有些荒诞。
“就在俺答大军肆虐,朕犹豫不决时,有人却站了出来,大声疾呼,当战!”
嘉靖帝缓缓说道:“那少年站在殿中,冲着朕说:天子当守御国门。有臣子责骂说少年无知,俺答大军凶狠,京师空虚岂能敌?这是把朕置于险境。那少年……”
嘉靖帝笑了笑,回想了一下,“他一字一吐的说:那便,君王死社稷!”
夏言轻声道:“天子御国门,君王死社稷。”
“随后,那少年便被群臣淹没了。”
这个神转折……不对吧!夏言:“……”
“接着便是一场大战,各处大军勤王,俺答劫掠了一番后,满载而归。群臣弹冠相庆,都说度过一劫。朕亦是如此。”
嘉靖帝喝了口酒水,夏言说:“毕竟只是梦。”
“不,不只是梦。”崇道的道爷摇头,“如今数年过去,那些细节朕记得清清楚楚,恍若真发生过,经历过。”
夏言愕然,“梦境中事一般醒后没多久就忘了,哪怕刻骨铭心,最多数日罢了,这倒是怪了。”
“朕说了,这个世间有神灵。”道爷淡淡的道:“朕一直在回味这个梦,梦中不少人丑态百出,不少人却坚定不移。”
嘉靖帝突然笑了,“当年陆炳和严嵩父子联手坑了你一把,朕尽知。”
不过道爷坐视而已,他本有收拾夏言之意,顺水推舟罢了。
“老夫后来也知晓了。”夏言点头,很坦然的道:“老夫不恨谁。”
“陆炳骑墙,令朕不喜。朕本有让他去职的打算,可却改了主意。”
在那个梦中,一贯骑墙,明哲保身的陆炳却坚定不移的站在了嘉靖帝身前,恍若多年前嘉靖帝深陷火海时的那个陆炳,奋不顾身。
嘉靖帝念旧情,而那个梦也帮了陆炳一把。
“那不是梦,而是神灵的启示。”嘉靖帝幽幽的道:“当俺答真准备南下时,朕心中不安之极。庆之帅军北上,朕每日在宫中都会恳请神灵护佑……当捷报传来,朕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随后陛下便决意发动新政。”
“嗯!”嘉靖帝点头,“神灵出手,把那个少年送到了朕的身边,这便是让朕改变这一切。朕若是错过了时机……儿孙怕是不得好死。”
夏言想到了蒋庆之曾说过,宗室人口太多,带给财政的压力太大,天下人早已苦不堪言。若是国事崩坏,宗室首当其冲……
“会被迁怒。”夏言摇头。
“儒墨之战,会延续下去,直至一方低头,或是一方倒台。”嘉靖帝说:“朕当时也想过让严嵩执掌新政,可最终却让庆之主持,你可知为何了吗?”
夏言把嘉靖帝的一番话回想了一遍。
身体一震,不敢置信的看着道爷。
“陛下是要……”
“既然那些士大夫要弄死庆之而后快,既然不死不休,那么,为何不松开手,让那瓜娃子手握大权,藉此……压制儒家,把那些人,从上面拉下来!”
嘉靖帝轻声道:“朕不年轻了,必然会走在庆之的前面。若是朕去了,那些人会群起而攻之。无论老三还是老四都挡不住,最终庆之必然不得好死。
既然如此,那么,在朕去之前,就护着他……去和那些人厮杀,去为大明,为自己。杀出一条生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