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是美酒,嘉靖帝喝了一口,“朕洗耳恭听。”
夏言一饮而尽,抚须说:“陛下开新政,其实最好的安排是让严嵩打头。”
“为何?”
“陛下把宰辅视为自己操控天下的那只手,臣当年便是陛下的一只手,不过臣这只手却不大听话,于是陛下便让严嵩入阁来牵制。陆炳等人伪造臣的罪名,陛下难道不知?陛下必然知道。知道却视而不见,便是陛下对臣这只手失望了。既然这只手无用,那便斩断了他。这一点,陛下果决令臣佩服。而庆之就学不会,他会心软。”
“嗯!”嘉靖帝品着酒,。“继续。”
“严嵩知晓老夫倒台的缘由,所以他低着头,对陛下俯首帖耳,甘愿做陛下的忠犬。其实,宰辅为忠犬,这就是个笑话。”
“哦!说说。”道爷平静说。
“一条狗执掌天下大权,秉政大明,日久后,这条狗会变。”
嘉靖帝喝了口酒水,手中摩挲着玉锥。
“要么贪婪如虎,要么会生出异心。严嵩不敢生出异心,那么必然会贪婪如虎。当下的严党便是如此。”
“嗯!”
“既然如此,聪明如陛下怎会不知,若是让严嵩打头行新政,陛下和庆之为在幕后……
陛下迟早会清理严党,那么在清理之前物尽其用……让严嵩打头,让严党处于风口浪尖,而不是让庆之这个年轻人去撞那一堵高墙!”
老头儿举杯一饮而尽,“老夫与陛下君臣多年,深知陛下手腕。这一切皆在陛下眼中,陛下却视而不见,让老夫颇为惊讶。”
“你先前自称为臣。”
“是。”
“如今自称老夫。”
“臣乃当年臣,老夫乃今日之老夫。”
“聪明人皆有傲骨,傲气,朕如此,你夏言也是如此。当年朕多次暗示,你却视而不见。是你,逼着朕动手。”
嘉靖帝眼中迸发出了厉色,“若非庆之,你早已身首异处!”
“老夫知晓。”夏言不甘示弱的看着帝王,“当初的是臣子,如今的是老夫。当年的臣子在权力欲望中不可自拔,以苦海为乐。权力是毒药,臣沉溺于其中,越发贪婪,想要的更多……”
“那就是你夏言取死有道!”帝王眼中有不屑之意,“你以为朕缺不得你,你以为这个大明缺不得你,一旦缺了你,朝堂便会混乱,天下便会混乱。”
“老夫当年确如陛下所言,如今想来自负到了愚蠢之境地。严嵩上台,初期把朝政捋的井井有条,且对陛下俯首帖耳,说实话,他若是能有些操守,可为名相。”
“操守这个东西,当年杨廷和以清廉闻名,可有何用?”嘉靖帝讥诮的道:“权力迷人眼。杨廷和盯上了朕的威权,你夏言也不例外。
掌控的权力越多,宰辅就越贪婪,最终会忍不住爬到帝王头上作威作福。若是国事不靖,乃至于想着改朝换代!”
“老夫从未有过这等念头。”夏言坦然道。
“许多事,都是机缘推动。”道爷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接着给自己斟满酒,“机缘一到,身不由己。”
“兴许吧!”夏言接过嘉靖帝递来的酒壶,为自己斟酒。
酒水淅淅沥沥的落在酒杯中,夏言缓缓说道:“权力是毒药,却甘美异常,为世间第一等美味。老夫敢说,无人能抗拒这道美味。但凡有机会,都会迫不及待的拿起筷子,大快朵颐。”
“所以,朕有了你夏言的前车,便启用了严嵩这条老狗。”
老狗,听话不是。
“人越老,看当年事便越是清晰。权力是帝王与宰辅矛盾之所在。所谓道,所谓治国之道不同,那是屁话!”
“你夏言也大彻大悟了!哈哈哈哈!”嘉靖帝大笑。
道爷良久才喘息道:“可笑杨廷和之流以治国之道不同为由,窃取朕之威福为己用。朕,当年太过心慈手软。”
帝王眼中闪过杀机,“否则,便该处死杨廷和,以告诫窥探帝王威权之辈。莫要越雷池半步,否则……身死族灭!”
“老夫知晓。”夏言笑了笑,“故而这些年许多人为杨慎求情,陛下却置之不理。”
这些年不少人为杨慎求情,恳请嘉靖帝释放这位大才子。
但道爷一直漠视。
“杨慎,一书生罢了。”道爷傲然。
“是。如今看来,陛下对杨廷和怒火依旧未消,迁怒于杨慎。”
嘉靖帝默认了。
执拗重情的人,一旦觉得自己的情义被辜负了,报复心也比常人更强烈,更长久。
“那么,陛下为何不让严嵩执掌新政?”夏言看着嘉靖帝,“事后把严嵩抛出去,就如同当年武皇用酷吏周兴、来俊臣,事后把二人抛出去以平息天下怒火,一举两得。”
“你担心庆之?”
“庆之年轻,身边就老夫等数人帮衬。他面对的是天下。面对的是笼罩在中原上空千年的儒家,以及那些肉食者。他是人,非神。重压之下……陛下就没想过商鞅吗?”
黄锦仿佛听到了惊雷在耳畔轰鸣。
商鞅!
这是个悲剧的代名词。
秦国因其变法而强大,最终一统六国。
但帝王一去,新君就把商鞅抛出去以平息天下怒火。
实则便是新君在用商鞅的死,来换取肉食者和天下人的拥护。
“你想说什么,帝王无情?”嘉靖帝微笑。
“是。”夏言看着嘉靖帝,“庆之不是牺牲,他不该被架上大明国祚这个祭台,沦为祭品!”
嘉靖帝看着他,突然摇头莞尔。
“他是朕的表弟,在朕的眼中,近乎于朕的孩子!”
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