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老了,他也知道自己老了,但他又觉得自己还没有太老。
历来的帝皇,但凡真的打定了禅位的主意,便不动作了,尤其是倚重的宦官倚重的大臣,都是要留给新帝的。新帝料理了旧臣,杀鸡儆猴,方能彰示改天换地,天下迎来了新主人。
官家亲自料理了秦良辅,就是说他虽然老了,但他愿用新臣,新臣辅佐老皇帝,依旧能治理天下。
不服老,恰恰说明官家是真的老了,而且老糊涂了。
这样简单的道理,邵秋实都能懂,所以她觉得其他人也能懂。
事实证明,邵秋实高看了他们。
秦良辅一死,清流欢欣鼓舞,以为官家终于看得进折子了,上蹿下跳地继续上折子,明面上叫官家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实际就是催着官家退位。
官家对这些折子留中不发,却按照清流的意思做了几项官员任免,清流便越发额手相庆老泪纵横了。
之后的一天,官家宣召邵秋实。
邵秋实有些惊讶,官家曾经倚重过钦天监,倚重的是前任国师袁天启。袁天启死后,官家对于钦天监的倚重随着袁天启的死亡一夜消逝,数年里单独召见邵秋实这个新任国师的次数屈指可数。
别说邵秋实,已升职做了贴身大太监的小黄门也很惊讶。满朝那么多大臣,就没有像现任国师邵大人这般脑子不大聪明的,说话也说不到点子上,官家宣她做什么?
等邵秋实跪在面前,官家摔了一本折子在她面前:“你看看。”
邵秋实跪着没动:“微臣岂可阅览奏折?”
“我叫你看!”
邵秋实这才捡起折子,打开,见上面银钩铁画写着官员任免,一列列看去,越看越冷。
心头一片冰寒,邵秋实面上还不能露出分毫:“官家,这是什么?”
“你看不出是什么吗?”官家反问。
邵秋实想了想:“臣能看出这些皆是人事任免。”
“不错,就是人事任免。上百位大臣联名上书,请撤我三月颁布的包括同平章事在内的数十名朝臣委任。另立太孙,掌天下兵马大元帅,统管军政,”说着这里,官家声音带着哽咽,似乎是哭了,“这就是我南杞肱股之臣哪,他们这分明就是,逼宫!”
逼宫二字一出口,殿里伺候的内侍刷地跪了一地,新鲜上任的大太监都没能幸免。
大太监刚由小黄门擢升上来,不如在官家身边浸淫多年的秦良辅会来事,面对突然展露出悲戚脆弱的年迈帝王,跪在地上翻来覆去只会说:“官家息怒,气大伤身。”
官家流了两滴泪,也觉出新的大太监不如秦良辅得力,又后悔起那么轻易地打死了秦良辅。
大太监虽不那么会来事,看人眼色的本事却是一流的,立马察觉了官家的不满,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急得脑门冒汗,不由得将求助似的目光投向邵秋实。
反正你也是个不会说话的,多说点,叫官家对你不满,就没工夫对我不满了。
不知是不是看懂了大太监眼神里的意思,邵秋实开口:“这些人的确是狼子野心,其罪当诛!”
“你是说杀了他们?”官家抬起泪眼,语气中三分好奇,三分试探,三分疑惑,一分迫不及待。
邵秋实大礼叩拜于地,顺着官家话茬子接下去:“非炮烙腰斩车裂凌迟不能恕其罪责之万一。”
“炮烙腰斩车裂凌迟这等刑罚过于严苛了。”官家一顿,正想说枭首就行。
邵秋实又是一个大礼叩拜:“官家英明,如今局势不稳,再杀朝臣,唯恐天下动荡。”
官家一噎,气急败坏起来,浑然忘了自己脸上还挂着两行清泪,还满面悲戚脆弱装着帝王迟暮:“难道我就什么都不能做,任由他们骑在我的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