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的人惊呼一声,纷纷上前拥住了范文程。多铎的一张笑脸“唰”地惨白,抬手就给阿济格抽了一巴掌,这下子十二贝勒的脸颊两边都一般通红了。
“你……你又打我!?”阿济格睁大双眼,低声喝道:“他只是一介汉臣,血统低贱的南蛮子,你为了他打我……”
“小爷我打的就是你!”多铎告诉他,“范大人是大金忠臣,文官之首。你竟敢出手打骂他?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我要你在他面前跪下请罪!否则我就一刀砍了你!”说着他抽出了腰间佩戴的金刀,一刀架在了阿济格的脖子之上。
多铎说了这话,阿济格如何敢动弹?可他心里依然憋着一股气,再加上不信多铎会伤害自己,于是逞强说:“好哇,你砍呀!你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和我吃着同样的奶水长大的,当初我为了给你主持婚礼,还被皇太极削去了爵位。我这个做哥哥的为你牺牲了这么多,你要是狠心,弃骨肉亲情于不顾,你就大胆的砍死我呀!”
多铎冷笑道:“阿济格,你违反大金礼制而被削爵,与小爷我何干?天聪七年,大汗派你攻打山海关,你拥兵自重,寸步不前,如果不是我和十四哥拼命求情,你的脑袋早就落地了!你有勇无谋,轻举妄动,平时坑害我们哥俩坑害得还少吗?今天你居然当着我的面,侮辱了十四哥的贵客,秘书院的大学士,咱们大汗的军机重臣!如果不给你见见血,恐怕你是学不到教训!”
阿济格的侍卫们听他这么说,急得纷纷哀求道:“十五爷,手下留情呀!”阿济格这时也有点胆颤,他瞪大眼睛,表情越发惨无人色。只见多铎拿着金刀,在他的脸上轻轻划了一刀,鲜血立时溢了出来。阿济格吓得牙齿上下乱响,双腿一软,跪了下来,他的眼睛死死盯着范文程和多铎两人。十五贝勒这才满意了,收起金刀,点头笑道:“好了,你滚吧,下次可不能对范大人无礼。你听见了没有?嗯?”
阿济格在侍卫的搀扶下站起了,他冷哼一声,朝地上唾了一口,转身拔腿就走。多铎含着狞笑目送他远去。
“十五爷,您这又是何苦?”范文程说:“何必为我一个外人出气而得罪您的兄长?”
“谁说我是为了你?”多铎不屑一顾,“一等人用心教,二等人用话教,三等人用棍教——范大人,这句话不是你跟我十四哥说的吗?他可经常在我面前念叨。哼,阿济格就是第三等人。”
“他是第三等人。”范文程提醒道,“可他也是您的同母哥哥。”
“是又怎样?”多铎说,“我讨厌阿济格。当初额娘偏心,没少给他这头蠢猪要牛录,结果呢?我们三兄弟最没出息的就是他!——哎,说到底也是额娘的错,如果当初她多帮着点十四哥,事情也不会弄成现在这样。”
“十五爷,您想想,”范文程说,“如果当初大妃为十四爷要了牛录,十四爷现在还会被大汗重用吗?”
多铎愣了一下。“你的意思是……”
“我们汉人有一个成语,叫作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但是刚刚阿济格是在整你呀!他是故意的!”多铎忿然道,“十四哥说的一点也不错,阿济格脾气大,本事小,他有勇无谋,头脑简单,以前他成天跟在莽古尔泰的屁股后面混,现在莽古尔泰倒了,才想起来找我们——呸!我看不起这样的小人!我只认十四哥这一个哥哥,小爷我没他这样愚蠢的兄长!”
“可他就是兄长。”范文程微笑道,“他跟您流着一样的血,先帝和大妃的血。”
多铎沉默了,静静看着父亲赠给他的金刀,上面属于阿济格的血迹还未干透,红色的触目惊心的血。
“贝勒爷,我是一个汉人。我为你们当官任职,我为你们献计攻打中原,我为你们劝降明将管理汉人。可我流的血是汉人的血,我父母妻儿流的血也是汉人的血。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正如十二贝勒是您的兄长一样。”范文程说,“您是先帝的爱子,您知道先帝的遗训。”
“兄弟不睦天地不容。”多铎下意识的说了出来。
“是的。兄弟不睦天地不容。”范文程说:“先帝的母亲尊宣太后生有三子,长子为先帝,次子为舒尔哈齐,幼子为雅尔哈齐。由于尊宣太后早逝,三兄弟很早就被后母赶出家门,他们并肩作战,九死一生,只为了能在兵荒马乱的世道里活下来……当先帝在兴京(赫图阿拉)称汗时,雅尔哈齐都已经战死了整整二十七年,他的尸体已经成了皑皑白骨,他死时也不过才二十四岁,和您一般大的年纪……三兄弟流着一样的血,他们保护彼此,信任彼此,帮助彼此,所以我们大金国才能够有今天。”
他的声音打动了多铎,听得十五贝勒很是心酸。
“我是讨厌阿济格,”多铎告诉范文程,“可我……我还是认他的。我认他是我兄长,所以我才生他的气。”
范文程没有接话,他低垂双眼,慢慢踏上花园的台阶。他看的出来多铎被他说动了,那张漂亮的、英俊的、带着点稚气的脸庞布满了笑意,还有信任的目光。他知道对待聪明人只需点到为止。他越是用委婉、保守和温和的态度,这些满人统治者们越是接受、钦佩和依赖他——这是他多年与皇太极、多尔衮、代善等人打交道磨练出来的经验之谈。
走到竹苑旁,眼看离书房只有一步之遥,多铎忽然开口问:“范先生,你说先帝一共有三兄弟,我三叔雅尔哈齐很年轻就战死了,那我二叔——他叫什么来着?”“舒尔哈齐。”“对,舒尔哈齐。我二叔的结局怎么样?你还没告诉我呢——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说过他?”
范文程脚步一顿,“他病死了。”门外的侍卫一见两人,立即掀开了帘子。
多铎一面做出“请”的动作,一面惊讶地问:“你不说他帮助先帝开创了大金国么?这样的大英雄,也会病死么?他是得什么病死的?白佛(天花①)还是红佛(痢疾②)?”
(注:满洲人与蒙古人都忌讳直接称呼流行疾病,因为天花①的死亡率高,古人将死亡成为做佛,天花容易结痂,留下凹陷性疤痕,故而将天花①成为“白佛”。军中流行的痢疾②最严重时病人容易屙血,因此被称为“红佛”。)
“都不是。”
“那是什么病?”多铎等在书房外,看见范文程一脚踏进了屋内。
“是谋反的病。”范文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先帝为了他避免传染给别人,将舒尔哈齐关在一个不见天日的小屋子里,用铁链铁镣锁住他的双手双脚,还用热滚的铁汁浇了他的锁。最后,他病死了——抑郁而死。”说罢,侍卫将门帘放下,只留多铎一人在外,半晌不言语。
与此同时,三秀正奄奄一息地躺在汉军旗奴隶的耳房中,这是十几个奴隶挤在一起睡觉的大炕,一个漂亮的小丫鬟正和几个和她一样绣娘打扮的女人说话,时而捂住嘴巴,发出低沉的嗤笑声。三秀趴在床上,她的被子发出潮湿的臭气和棉花的霉味。有些冷,有些饿,有些乏力,三秀挣扎着要起来,尽量慢下动作不敢扯动伤口。
“你起来了?”那个漂亮的小丫鬟走过来,麻利地一把扶起她。
“你叫三秀是吧?我叫金吉——新来的。”
三秀低下头,对着叫金吉的小姑娘微微一笑,她太虚弱了,并且十分逞强的想要翻身。“谢谢。”她怀着歉意的说。
“不碍事。”金吉笑眯眯地回答,她帮助三秀仰头,把脑袋垫在一个枕头上,接着拧毛巾,给为痛苦而呻.吟.的女病人擦了擦脸。
“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金吉问,“他们说你伺候着五格格,却为了她被殴内务府责打三次了。一次比一次严重。”
三秀迟疑着,没有说一句话。她被金吉擦了脸,喂完粥,才听见金吉数落她一句:“你伺候这些小主儿也太上心了,费那么大的劲干什么?还不是小鞑子?”
“阿图不一样。”她的声音一点精神也没有,痴痴的。
“有什么不一样?”金吉掩着嘴笑道:“你这人好傻,主子身边得宠的奴才那么多,如今哪儿还见得着他们?”
“不一样,”三秀笨嘴拙舌地说,“我不是奴才。”
“不是奴才,那是什么?”
“我……我……”三秀迟疑道,“我是……我是秀!”说完这句话,她就定下心来了。她的头低低垂着,脸上带着微笑——这是一个心安理得的姿态,仿佛下一秒就会出现一个欢笑的孩子扑入她的怀中。
金吉大笑了起来,“你不过是一个尼堪,也好意思说这种话?”
尼堪(满语对汉人的蔑称)?三秀瞪大眼睛听着这个词,她很难相信这是从自己同胞的嘴里冒出来——她怎么也没想到,在皇宫里最鄙视汉人的居然会是汉人自己。三秀沉默了,她抬头,静静看着金吉,接着闭上眼睛养神,沉默中带着浓浓的失望。然而她的企图终究被打断了。金吉给她喂完了粥,一边伺候她一边嘴巴还跟绣娘手中的剪刀似的——动个不停,说起满人主子的不是,说了半天,金吉见她一声不啃,眉毛一挑,又笑着排遣她:“你怎么不说话,嘴里含了金子?”
三秀缄口笑笑。
身穿满人服侍的苏茉儿只身一人独自来到了汉族奴才睡的耳房。
“秀,我们需要你——”苏茉儿用干涩的声音说:“阿图已经三天滴米未进了,她发誓说不见到你就不吃东西。”
三秀的脸上现出关切和焦急的脸色,她用一种微弱低沉的腔调念叨着:“阿图——阿图——”
苏茉儿知道她只能说一些极其简单的词汇,她喊出的两声“阿图”包含深情,苏茉儿尽量用平稳慈和的口气回答道:“阿图没事。”她说,“你赶快收拾东西,跟我去见五格格。”
三秀怔了怔,不禁抬头看了苏茉儿一眼,接着念叨:“大汗,阿图,西福晋,大福晋?”她念出的都是一些名字,皇宫里所有她所知道的大人物。
苏茉儿摇头道:“不,并不是他们指定要你回来。说出来你一定不信——是海兰珠,是咱们大汗新收的科尔沁宠妃——是她向大汗求情让你回来的。”
当婢女们说皇太极到了时,海兰珠的黄眼睛瞬间睁开了,她死死拽着陶如格的手,紧张地问:“怎么办?怎么办?他真的来了——他要进来了!”
“他来就对了,否则戏怎么唱下去?”
海兰珠泫然欲泣道:“可是我好紧张呀!我真怕露馅了——他怎么会来呢?他为什么偏偏上当了呀!”
“你紧张才好哇,你一紧张脸就通红,倒真有点病西施的样子。”陶如格一边坏笑,一边给主子盖好了棉被。
“陶如格,你不要走!”
陶如格捂嘴笑着说:“行了啊,不就是生病吗?二十六岁的人了!”她像哄小孩子一样说:“海兰珠,我要去迎接大汗,去去就来。”
“不,不,你不许走——我害怕!”
“为什么害怕?”一个威严的声音从殿外响起,陶如格急忙跪了下来,并用眼神示意床上的海兰珠一同跪下。
海兰珠吓得声音颤抖了,她的眼泪涌上了眼眶,讷讷地说:“大汗赎罪!大汗赎罪!”她说的这句话诚然是表达自己欺骗大金君主装病的事情,却惹来了皇太极的怜惜。他注视着那张被泪水弄湿的脸庞,心里充满了柔情。
“你只是生病了,何罪之有?”皇太极笑着说,“如果我要降罪给一个生病的弱女子,我才有罪呢!”
“我……我……”海兰珠被这句话堵得什么也说不出口,抱着被子急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最后哇哇大哭起来。
皇太极凝视着蒙住头恸哭的海兰珠,觉得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我一开始听说你病重的消息,还不敢相信。”他摸了一下海兰珠的脸颊,滚烫得令他大惊:“你的脸好烫呀,病成这样子怎么才告诉我?”
“不,我没病……”海兰珠说,“陶如格是骗你的,我根本就没有病……”
“胡说!你出了这么多汗,脸又这么红,身体还不停发抖,不是生病了又是什么呢?——陶如格,传我的汗谕,命令御医立刻进宫,为海兰珠诊病。”
“是,大汗。”
“不,不!”海兰珠吓傻了,她拼命拉住了陶如格,转过头对皇太极说:“大汗,我真的没事,求您不要宣御医进宫了。我听说五格格病了一直不肯吃药,你让御医去瞧瞧阿图吧,不用理我了,我没生病……”
皇太极却不肯相信她,“别闹了,”他用温柔的声音说:“我心疼自己的女儿,可我也心疼你,海兰珠。”说着就扬手命令侍从去请太医,在喝下中药时,他一把抱住了海兰珠,细心地将苦涩的汤药全部灌了下去。海兰珠忍不住眼泪刷刷滚落,心里委屈得不行。
“感觉好些了么,我的小丫头?”皇太极问。
海兰珠将自己的脑袋藏在棉被之下,她瞪了一眼偷笑的陶如格,她终于明白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于是,她一边咬牙一边在棉被里呜咽着说:“我恨你,我恨陶如格,我恨你们所有人。”
皇太极一愣,继而大笑道:“这句话倒和阿图说的一样。”
“大汗,阿图的汉人奴婢被惩罚得好惨。”陶如格低头说了一句:“我猜主子的病就是那天被吓着了。”
“我没有!”海兰珠否认说:“我只是觉得秀太可怜了,我让内务府派个人过去照顾她,可我没被吓着!”她气冲冲的嚷。
“好了好了……”皇太极见她否认反而更加确定真相,他对这个任性而脆弱的女人有些招架不住了。“我明天就解除那个奴才的禁令,允许她回到阿图的身边……这样总行了吧?”
他收起了那副唯我独尊的天子架势,附身对海兰珠温柔地说:“我知道阿图是你的外甥女,你这是变着法为她求情,也是为了你妹妹求情。”他笑了笑,“你是布木布泰的姐姐,怎么脾气比她任性这么多?为了跟我置气,非要把自己弄病吗?你真傻!真是一个孩子!”
皇太极这句话让海兰珠气得发抖,她含羞带怒地看着他,浑身颤抖着,最后忍耐不住“哇”地哭了出来。
皇太极一把抱住了她,发出了一阵爽朗而宠溺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