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极长吁了一口气,瞥了一眼大福晋,于是大福晋又喊了一声“孟日登”,只见他慢慢地从两位格格身边走了过来,右手打了一个千儿,脸上涎着笑,先挤了挤眼睛,皱了皱鼻子——这是后金侍卫长的老毛病,不做怪样子就说不出话来——孟日登慢悠悠地说:“回禀大汗、大福晋,话确实是五格格喊的,她在马车上连声喊了两遍。”
“这倒好,”阿济格坏心眼地咕哝道,“自己人不帮自己人。”多铎闻之哂然一笑,多尔衮却以怒目瞪着他这个口无遮拦的兄长。
大福晋冷冷道:“孟日登,你可是问清楚了吗?”
孟日登先赔了个笑脸,才谨慎地说:“五格格岁数小,说话没个轻重也是有的。”三秀的脸涨得通红,嘴巴长得大大的,鼻翼急促地翕动,双眼流露出焦急和惶恐来:“孟大人!不是的!才不是这样!”她扑过去跪在孟日登的脚下,“阿图不是故意的!她不知道这个名字是不能喊的!她不是存心的……她是个好孩子!她是个好孩子!”她情急之下一股脑说了许多汉话,抓住孟日登的靴子,摇晃着他的脚苦苦哀求。
孟日登一脚将三秀踹开了,阿图连忙扑过去,拍拍她肩膀,三秀的眼泪瞬间掉了下来。
“孟日登,”大福晋试图追问,“这个奴才又说了些什么?”她话音未落,皇太极便拽住了她的手,目光阴沉得可怕。
“她还能说什么,不过是为自己求情的废话。”皇太极的声音冷若冰霜,“阿图身为我的爱女,对先帝大妃不敬,禁足一年,以示效尤。”
“大汗!”布木布泰惊呼一声,却听见皇太极疲惫地说:“好了,这件事先这么决定吧,越早了结越好。”
多铎不忿道:“大汗,你女儿出言不逊,在满蒙联姻的大喜之日,当着这么多皇亲贵族的面羞辱我们三兄弟的生母,难道你就这样算了?”“多铎!你这是什么意思?”济尔哈朗大声唤道,“五格格都被下令一年之内不得参与任何庆典,她一个三四岁的小娃娃,她能知道个什么?如今大汗顾全兄弟之情,已经处罚了她,你还想怎么样?”
“济尔哈朗,你说的对。”多铎似笑未笑,英俊的面孔露出一种可怕的表情,“她只是一个三四岁的小娃娃。如果一个三四岁的小娃娃都可以随意羞辱先帝的大妃,那么先帝的颜面何存,我们大汗的颜面何存,堂堂大金国的颜面何存?”
说罢,他用极具敌意的目光,故意挑衅一般的牢牢盯着皇太极。
听到这话,坐在龙椅上的大汗动了动,挺直腰板,神色凝重地说:“传我的汗谕,从今往后,不许任何人侮辱先帝及大妃,侮辱任何贝子贝勒、宗室亲王的生母,如有违反,决不轻饶。至于阿图,按理说该施加笞刑,念其年幼,由教养嬷嬷代为受罚。孟日登——”“奴才在。”“把这个哭哭啼啼的汉女人给我拖下去,重打二十大板。”“嗻!”
阿图一时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只见穿黄杉的佩刀侍卫脸色铁青,直步向前,他们的靴子在铺满石英石和石灰的地上铿锵作响。她讪讪地抬起头,一个侍卫伸出手拖住三秀的胳膊,直接往帐外拉,阿图吓得尖叫一声,正要去拽,她就被赶过来的苏茉儿一把抱住。
“不!不!”阿图从苏茉儿的怀抱中挣扎出来,冲到了皇太极面前,大声哭诉道:“你们不能这样对待秀!你们不能!”她指着身穿杏黄色蒙古袍的侧福晋芭德玛瑙,和身穿蓝色长裙的蒙古公主说:“阿玛,我没有侮辱大妃!我是在叫公主的名字!”
芭德玛瑙的眼中出现了惊恐的神情,阿图语无伦次地说起昨晚的经过,所有人静静地听着小女孩的啜泣和描述。当她讲到四格格与蒙古公主在一旁玩耍,而自己只顾喝马奶酒时,芭德玛瑙打断了她。“公主根本不叫阿巴亥,”她的声音在不停颤抖,看了一眼严肃的大福晋,脸色变得越发苍白,“我女儿叫宝音(福),全名叫宝音德勒格日(幸福富有)。这是她阿瓦林丹汗给她取的名字。我们一直很喜欢这个名字,非常喜欢……”她强调说,“公主从来没有一个小名叫阿巴亥,从来没有……”
“你撒谎!”阿图咆哮了起来。
“阿图,住口!”皇太极狠狠拍打了一下御桌,斥责道:“你身为大金的五格格,怎么像个乡野丫头一样,一点规矩也没有!”阿图浑身颤抖道:“明明不是这样的!明明不是!”她转头看向蒙古公主,“阿巴亥,你说话呀!你告诉阿玛!”
公主是个不经事的小姑娘,此时吓得躲在母亲的裙子后面,只露出她那双褐色大眼睛。芭德玛瑙不住地安慰着她,大福晋急忙站了起来。她用一种缓和的语气说,“这可怎么办呢?”她苦笑道:“好好的聚会,为了一句小孩子说的胡话闹成了这样,咱们这是何苦啊……”她打算让皇太极中止这一场闹剧。
“大福晋,这还不好办吗?”一直在一旁看戏的海兰珠开口了。她今天穿了一件漂亮浅绿色袍子,绣着漂亮的百花图腾,与昨天那件深绿色的孔雀锦服的绣工一样精细好看。最难得的,是她懂得如何化妆才能让原本就招人爱的琥珀色眼睛闪闪发亮,如何翘起嘴角的弧度才能让微笑更加迷人可爱,如何注视一个人露出婴儿般天真烂漫的目光,让自己显得无比的娇媚动人,从而掩饰自己任性、虚荣、急躁和固执到几乎无情的那一面。
“昨天四格格不也在场吗?”海兰珠用轻柔、充满魅力的声音说:“咱们为什么不去问问她?”
布木布泰脸色苍白,她抱着七格格,用一种惊魂不定的眼神看着自己的亲姐姐,不明白她在打什么鬼主意。大福晋叹了一口气,“雅图,”她开口问,“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正在嬷嬷的劝慰下抹眼泪的四格格,一听询问,娇怯怯地从怀抱中走了出来。她犹豫不决地看了看大汗和大福晋,又看了看自己的额娘。雅图怔怔地望着布木布泰,见到她轻微的摇了摇头。
“我……我不记得,”四格格咬牙说,“我们昨天才刚认识,我根本不记得公主的名字,我……我……”她不敢直视妹妹的眼睛。
“你骗人!”阿图噙着眼泪大骂道:“骗子,骗子,骗子,骗子!”
布木布泰怀中的七格格听见喧哗声吓得大哭起来,她一边哄着最小的女儿,一边下令道:“苏茉儿,你还愣着干什么?快把五格格带下去!没有大汗的恩准,绝不许放她出来!”
“是!”
苏茉儿抱着阿图鞠了一躬,生拉硬拽地把小主子给带出了汗帐。直到帘子放下之际,众人还听见阿图吵嚷道:“骗子,你们全都是骗子!我恨四姐,我恨多铎,我恨侧福晋。我恨你们所有人!”说完大哭不止。
“嗬,这傻丫头!”多铎冷笑一声,“恨我不如恨你阿玛。”他低声嘟囔道,阿济格听了直笑。
多尔衮沉默地将两个兄弟的头扭了回来,三人单膝跪下,谁也看不清楚他们低垂的脑袋下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皇太极疲惫万分地摆了摆手,示意四格格回到座位去,七格格被随行的乳母抱出了汗帐——大宴重新开始,欢天喜地的歌舞响了起来,刀具触碰到银盘、金盘、瓷盘的声音铛铛的响个不停,人们脸上挂着熟悉的假笑,一切水过无痕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直到今日的新人,新被赐名“娜木钟(静妃)”的囊囊太后,和指婚下嫁察哈尔的二格格同时跪在御前,向大汗敬酒时,海兰珠才打破了沉默。
海兰珠看着那两个女人,一个丑陋,一个美丽,一个老迈,一个年轻。她忍不住感叹道:“如果我是男人,我宁可死掉,也不要娶娜木钟。”
“姐姐,你不该这么说话。”布木布泰说,几乎是耳语。
海兰珠放开了支撑她下巴的手,她看着布木布泰,眼睛对着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就这么说,我要是男人,我死也不要娶一个又丑又老的女人。”
“可是她很有钱,而且很有背景。”
“你们这样的人真可怕。”海兰珠轻声感叹道,“你们永远做正确的事,而不是做喜欢的事。”
“一个心怀天下的人,都会做他必须做的事,而不是他想做的事。”布木布泰补充道。
“唔,是的。”海兰珠笑了,“所以才可怕——这样活着有什么乐趣可言?”
“活着从来不是为了乐趣?”“哦,那是为什么?”
“为了活着。”布木布泰说。
海兰珠的目光里流露出了又鄙夷又敬佩的神色,这是一种很复杂的表情,就像她听见一个乞丐说出一句极其智慧的话。
敬酒仪式终于结束了。帘子再度掀开,两名身穿蒙古服饰的少女举着白色的哈达进了汗帐。
两姐妹平静地注视着皇太极大赏群臣,与大福晋站在一起,双双为蒙古八旗的首领和夫人们献上哈达。布木布泰脑海里有许多片段闪过,可是她连一个也留不住。她想到了十四岁的海兰珠,科尔沁的紫色小花,堆满干草的老马厩,煮奶茶的母亲,骑马奔跑的哥哥,还有喜欢坐在灶火旁抽旱烟的阿瓦。她的双眼流动着感动和怀念的目光。
“我好想念小时候。”布木布泰说,“那时候多好啊!”随着这句话,海兰珠脸上那个带笑的面具消失了,这个敏感的女人捕捉到了某一丝真情。“我知道你后悔了。”海兰珠说,“你戴上了那支银簪子。”
布木布泰微笑了,一股颤栗的情感从她胸中涌出。
“不过……”她接着说:“你就算是后悔了,如果让你重选一次,你依然不会违抗大汗,在两军交战的时候冒险回家看望阿瓦——所以你不是后悔,你只是难过。难过可不是后悔,我的好妹妹。”
霎时间,一阵压抑的沉默。沉默得仿佛两人根本没有交谈一样。然后,海兰珠笑了笑,“我看到你把我的戒指给了阿图。”她用了一种轻松至极,仿佛调笑般的戏谑语气。
“不是我给的。”布木布泰说,她的嘴角扬起细微的笑意,带着一丝无奈和忧伤。但海兰珠根本没有注意到,而是满腹狐疑地看着她。“我根本没要那个戒指。”
“你为什么不要?”海兰珠问,“你嫌弃它?”
“我以为你会自杀。”布木布泰用沉重的口吻说,“我跑去找大福晋哀求她中断婚礼,结果被她教训了一顿。这是我辈子第一次被她斥责,很有可能也是最后一次。”
“是这样吗?”海兰珠说,“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很高兴。”
“我很高兴。”她重复说了一遍,“幸好你没有给四格格。哦,四格格——她真不愧是你的好女儿。”
“她也是大汗的好女儿。”
“哦,是的,她是。”海兰珠盯着那双的黑眼睛说,“所以才可怕——你跟大汗都是同一种人。”
“那你是哪种人?”布木布泰问,“你讽刺和鄙视我们所有人,可你又是什么人?”声音平稳的如磁石。“请告诉我,海兰珠。你到底是我的亲人,还是我的敌人?难道我们身体里流的不是一样的血,而是科尔沁的河水吗?难道我们一起长大的情分都不再珍贵,而被你弃如敝履吗?”
海兰珠娇滴滴地笑了。“我并不想与你为敌,布木布泰。但是我绝不希望你好过。我希望你经历阿瓦苦苦等待一个人却无果的遗憾,我希望你遭受因为一件小事儿女与你反目成仇的苦痛。我愿意付出我的一切,我的生命。随你怎么说好了,我知道你是不会后悔的,像你这种聪明人唯一擅长的,就是把谎言变得很完美。所以我只会乞求长生天,令你品尝到和阿瓦一样的遗憾和苦痛。你问我是什么人?我可以告诉你,无论我让你受益也好,还是让你受苦也好,从始至终,我只承认一种身份——那就是布和的好女儿。”说完,她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