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程是饱读诗书的斯文人,他心里充满对这可怜女子的满腔怜惜,可是他不敢面对自己这样特殊的感情。他是北宋名臣范仲淹的子孙,“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从不敢耽溺儿女私情。家训明文规定:“妻贤而有子者,不可纳妾。”他是遵循孔孟教诲、崇尚古人遗风的有志之士,怎么能对一个身世可怜的小寡妇动了不该有的心思?三秀待在范府服侍了两年,范文程沉默地观察了她两年。他长得极具威严,双目炳然,只是鬓角有一两绺白发,让他比实际显得老一些。他是文官之首,深受倚重,一言一行都是汉臣们的表率。可是,每当他见到三秀,见到她像一只游魂野鬼般黯然神伤时,心里不由泛起一片怜惜。清明时节,府中巧遇,他看到她惊恐地退了回去,沿着墙边,小心翼翼地走路。他略一思索,咳嗽一声,叫住了浑身哆嗦的她。
范文程用格外柔和的语气问道:“是三秀吗?这么晚了,你待在花园做什么?”他下意识挑了一个明知故问的话题。他知道她省吃俭用,只为攒下银子放生布施。他知道她逢年过节,都会为亡夫和两个孩子烧香祷祝。
月光下,杏花飞舞,飘落到两人衣襟上。然而她一直轻咬双唇,噤然如石,沉默不语。他又问了一遍,她吓得后退一步,脸上的惊慌之色溢于言表。他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如此害怕他,便只好悻悻然地摆手叫她离去了。翌年,宫中采办汉军旗仆役进宫,她因为一双巧手被入了正选。当时他正横渡鸭绿江,奉命劝降孔友德。皇太极见他神色有异,问道:“辉岳,你怎么了?”皇太极年长他五岁,向来与他兄弟相称。
他转过身,望着浩浩汤汤的江水,刺眼的阳光照在他那颇具气概的面孔上,神色竟有几分恍惚。
那一仗他们打得非常漂亮,孔友德归降后给大金带来了急缺的先进舰队、红夷大炮及匠人。“登莱之乱”最终得到一个终了。盛京大宴,出迎十里,皇太极大笑着以满人最高的“抱见礼”招待背明投金的名臣将士。他却只坐在帐篷中,遥望远处的红墙绿瓦,思念一个杏花树下的悲怆女子。
如今,三秀坐在炕头,阿图趴在她的怀中发出轻微的呼噜声。她想象着这是她的女儿,她的孩子,她的骨肉,她满足得无以形容,即使给她一个宝藏她也绝不动心。每当她看见阿图的模样,心就会感到一阵颤抖,从头发丝儿到脚趾间,仿佛被电流击中了一般!菩萨垂怜,这不正是她的女儿吗?原来她的骨肉没有死在逃难的途中被野狗吃掉,而是在王宫里当了镶金裹玉的五格格。她的眼睛里忍不住涌出了泪水。多少次,她以为她已经麻木了,已经忘却了,可是命运却把她从绣房带到了西福晋的宫中,带到了粉雕玉琢的阿图面前。她的眼泪如断了线珠子,流到腮,流到下巴,流到粗糙的衣襟上。一颗掉下来,又一颗滴下来,一颗接着一颗……三秀吻着阿图的小脸,嗅着甜滋滋的奶香味,幸福像狂风一样冲进了她的心房。这种温暖的、柔嫩的、微妙的触感,唤醒了她心中死去的母爱,她的心仿佛又活过来一般,她原本干枯的眼睛再次湿润了。
吉时一到,哈日伊罕得了苏茉儿的吩咐亲自来接阿图,三秀竟有些舍不得,她看见苏茉儿怀里抱着七格格,身旁的老嬷嬷牵着四格格,竟一阵欣喜——这是不是意味着今晚由她照顾阿图?哈日伊罕指了指她的脸,皱了皱眉头,这一个动作让三秀的心重新跌落谷底——是啊,她破相了,大吉大利的婚礼上不能由她抱阿图进新房。
阿图睁开了眼睛,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一副可爱又迷糊的表情马上迷住了三秀的一颗心。她支持不住,心慌气短,简直要晕厥过去了。直到阿图一把推开了她,向苏茉儿嚷嚷了一句鞑子话,才让她从美梦中惊醒过来——眼前这个女娃娃只是一个小鞑子,一个流着满蒙血液的异族人。苏茉儿冲阿图回了一句话,不知道说什么,脸上挂着微笑。阿图却恼了,发出小兽般呜咽的可怜声音。紧接着,哈日伊罕冲三秀发出一个口令:“跟上。”这句话竟然是辽东地区的汉话。三秀听懂了,她不敢耽搁,急忙抱着年幼的阿图,跟在苏茉儿和老嬷嬷的身后。
阿图咬着嘴唇,在三秀的怀里生闷气。她现在可生气了,她问苏茉儿为什么额娘不在,苏茉儿的回答竟然是额娘要陪新娘子说话。此时新房里挤满了抱着孩子的嬷嬷们,男孩子里有八岁的四阿哥和七岁五阿哥,女孩子里有七岁的三公主,四岁的阿图。阿哥的母族全是满族,格格的母族全是蒙族——这是精心考虑过的。除此之外,还有从满蒙亲王家选来的适龄小孩。他们负责把花生、大枣、栗子、桂圆等干果撒在铺了绸缎被子的炕上。
阿图被三秀抱到了新房外,哈日伊罕将她抱入了新房之中。年龄最小的她,负责撒最后一把干果。满人的婚礼便开始了。这时新娘子在大福晋和西福晋的搀扶下走进了新房,行“坐帐礼”。哈日伊罕眼尖,立刻看到了布木布泰一脸的不愉快,大福晋也是很不满意的表情。新娘子走得很慢。许是人们心焦,觉着她走得慢。当顶着盖头的新娘子落座的那一刹那,哈日伊罕看见她挣扎了一下,却被自己的姑姑和妹妹使劲给摁了回去,苏茉儿还上前做了几个奇怪的动作——这是宫里例行检查奴才们有没有往外顺东西时,才有的搜身动作。
哈日伊罕当下起了疑心,她到底是个稳重性子,并没有声张出来。她往四周看了一眼,只听殿外响起了爆竹花炮尖锐的轰鸣声。殿外五颜六色的烟花绽放,映红了木格上贴的窗户纸,这些白纸事先用蘸了牛油的毛刷反复刷过,被外头热闹的火光闪照,夜空中白纸像是湖水一亮一亮的。
外头的鞭炮响了起来,大家知道是大汗要驾临喜房了,纷纷挤在粉饰一新的宫门口迎接——这是老一辈从在野外夯土坑、睡草甸子、狩猎渔牧时起就有的传统祝贺礼,人人皆要凑上去讨个彩头。孩子们被嬷嬷放下了地,个个跑出屋外看烟火去了,只有阿图跑到了新娘子的身边,看到了一身精美的蒙古嫁服,她看到了绿松石和玛瑙,还看到了星星发亮的黄金和翡翠。
阿图踮起脚尖,想挨近点时,她跌倒在大美人红彤彤的长袍上。哈日伊罕还在好奇地偷听着大福晋三人的窃窃私语。大福晋用手帕子遮着嘴巴,压低声音道:“都查过了吗?”苏茉儿低声不知说了什么,布木布泰在一旁忧思重重。
越过这些美丽的宝石,阿图看到红盖头下是一个尖尖的下巴,小巧的,玲珑的,再往上是娇艳的花朵般的嘴巴。她还看到这个嘴巴露出了微笑,阿图感到一瞬间整个屋子都亮了,这个笑容像火焰般让人的心乱了起来,让一切的视觉听觉骤然变得敏锐,天哪,这是多么迷人的一张嘴唇。阿图忍不住又往上看,因为她急切地想看清楚这个大美人的全貌。
“你真好看!”阿图痴痴地说:“你是谁?是月宫的仙子,还是雪山下凡的女神?”
大美人发出一阵悦耳爽朗的笑声,阿图觉得这样的笑容不像女人,反而像男人,尤其像皇太极——每当与孩子亲近时,皇太极就喜欢这样大笑着把儿女们举起来,用胡子拉碴的下巴蹭他们的脸蛋。
她并没有回答阿图的问题,但不知怎的,阿图对这一点并不觉得不满。因为这个美丽、神秘而霸道的女人已经得到阿图的倾心。年幼的阿图用动物般的直觉感受到,这个新娘子身上拥有自己熟悉的一种特质。她身上拥有一种鲜艳活泼的东西,烈焰般的席卷一切,掩盖一切,吞噬一切。虽然隔着红盖头,只能看见她的嘴唇,可是当这个女人开怀大笑时,所有的珠宝都会黯然失色。
“你是谁?”大美人的蒙古语像唱歌一样好听,“我是阿图!”她用一种被娇惯坏了的孩子语气说,这样的语气能听出她稚气未脱,天真可爱,受到良好待遇。
“阿图?”
只见大美人娇躯一震,骤然伸出手抓住了她,动作那么迅速,那么用力,阿图感觉她的手臂快要被掐红了,吃痛地发出呻.吟。
“听我说,阿图!”
大美人低语道:“告诉你的额吉,海兰珠从不后悔!”说罢,一个漂亮的玉石戒指塞进了阿图的手中。
身后,响起了明快的脚步声,身穿华丽袍服的大汗进来了。苏茉儿打出手势,主妇奴婢们沉默着鱼贯而出,她特意递给哈日伊罕一个眼神,后者慌忙抱起了阿图,亦步亦趋地低头离开了。铜炉里炭火烧得红彤彤的,新房被红色床幔、红色橱箱、红色蜡烛照映出洋洋的一屋子喜气。铺满新房的波斯羊毛毯足有两寸厚,一个魁梧的身影庄重地走进房内。他大概四十岁左右,眼角有几道笑纹,天生带了三分笑意。高耸的鼻梁,浓黑的眉毛,当他欣喜或发怒时,一双炯炯逼人的眼睛就更明亮了,就像一道道闪电,发出灼热的光。
苏茉儿看见,当秤杆掀开了新娘子的红盖头时,大汗眼中闪过转瞬即逝的惊艳,他大步走上前来,举起合卺酒,一脸兴奋的光彩,朗声笑道:“天上有百灵鸟,地上有海兰珠。察哈尔的土地,林丹汗的美人,终于归我皇太极所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