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得临近年关,府中各个苑落早就开始彩灯高挂,只等着入夜,便已然有了年关气氛。
元宝同明月九走在前端,洛青婉和盛明远走在后面,便听元宝问明月九:“阿九,你怕不怕放鞭?”
只见明月九摇头,元宝欢喜道:“那大年三十的时候,你来南苑替我放鞭吧。”
明月九懵懵点头。
洛青婉便也朝盛明远道:“年三十的时候,从清晨起,各个苑落都要放鞭,辞旧迎新,每个时辰放一次,一直要从卯时起,放到年夜饭结束时为止。明远,今年西苑的鞭炮你放?”笑眼盈盈看他,他哪有余力拒绝,只得应下来。
并肩踱步,盛明远似是好奇道:“年三十自卯时起,到年夜饭结束,每个时辰放鞭似是北舆和长风的习俗,冠城也有吗?”
洛青婉眸间微滞,脚下也驻足。
盛明远以为她脚下踉跄,赶紧扶她。
她却敷衍笑了笑:“我也不知晓,似是幼时起府中便是这样的,爹说喜庆,可能府中旁人也没觉得什么不好便沿用了吧。”
盛明远没有多想,此回却是伸手牵着她,怕她再脚下打滑。
他没继续问,洛青婉也不多说起,只是燕韩国中知晓这样放鞭习惯源自于北舆和长风的其实不多,偏偏盛明远便知晓。
幸而盛明远没有放在心上,她心底微舒。
一路往席水阁去,又听盛明远说起旁的:“你近来可有见过贾容和豆子?”
盛明远不提倒好,他一提,她也就跟着笑起来:“不是还在日日往踏雪家跑吧?”
盛明远笑:“可不是?今日说起帮人家拎年货,明日说要去帮忙打扫,后日说屋顶漏水了要去帮忙修屋顶……眼下,估摸着是理由都编尽了,也实在编不出,便也就干脆不编了,当我心照不宣,也不来同我招呼了。”
洛青婉微微弯眸:“侯爷想让我做什么?”
她果真有颗七巧玲珑心。
盛明远笑:“若有机会,帮我问问踏雪,这两个她倒是喜欢哪一个?也好让我心里有个数,怕日后侯府中这两人若是真打起来,祸起萧墙,我也好有个善后的法子。”
洛青婉哭笑不得:“知晓了。”
“对了,还有一事。”盛明远似是回了洛府才想起,而此时元宝和明月九离得尚远了,周遭也没有旁人:“方才在了云寺,你同元宝上香去了,德云大师没有寻到你们,便让我转告一声,了云寺后苑的供奉香堂自二月起要修缮,不过本也不是什么大的修缮,也不会动了根基,只是不少人家都会介意,要暂时挪开供奉牌位。德云大师让我问一声,洛家放在香堂里的牌位是否要暂时挪走?”
若说先前洛青婉是眼中微滞,脚下驻足。
盛明远方才的这一袭话,她便是猛然滞住,神色里闪过一丝慌乱。
盛明远尽收眼底。
许多人家都喜欢将牌位供奉在寺庙的香堂求个安心,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香堂要修缮,牌位要不要挪,也确实是要看供奉人家的意思,一句话罢了,应当都不是什么值得让人震惊的事。
洛青婉素来沉稳,他并未见过她如此。
而一个挪动牌位的小事,她不该有如此出格的表现。
莫非是……
盛明远迟疑开口:“青婉,香堂里供奉的牌位可是你娘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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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青婉骇然看他。
盛明远便知猜对了十之/九。
她从同他说起过,娘亲已经过世了。但自他到洛家,并未见到过青婉娘亲的牌位,也未曾拜祭过,可见牌位并未供奉在洛家家中。
若是牌位并未供奉在家中,多半都供奉在寺庙香堂之中。
洛家每逢腊月二十日都要去了云寺上香祈福,应当也是连带着拜祭,去的人都不多,说明并不想让旁人知晓,所以洛老爷子中风后,便只有她和元宝两人。
他此番同她一道回冠城,所以她也想让他一道。
他们今日在了云寺确实在一处香堂曾经拜祭过,只是香堂内也供了菩萨,牌位应当也是放在隐匿之处,所以他并未见得。青婉和元宝也确实在香堂里呆了最长的时间,他当时也没有多问起,眼下想起来,应当就是存放牌位的地方。
只是洛青婉和元宝似是并不太想让旁人知晓牌位之事,也并未公开拜祭。
但这些猜测,却都不是空穴来风。
洛青婉尚怔在他先的那句“香堂里供奉的牌位可是你娘亲的”,眼中有慌乱,也并着些许错愕和氤氲。
他知晓其中应当不似想象中般简单。
他同元宝并非一开始就住在洛府,如意就曾提到过,小姐和少爷回来后,住在西苑和南苑,便也是说她同元宝是后来才被接回来的。
洛老爷子并未娶妻,身边的兰姨也并非真正的妻室。
而青婉的娘亲又早亡了,这其中定然有许多不为人知,她不想提起,他便也不主动去接她心底的伤疤。
只是上前,拥她怀中,耳边沉声问道:“丫头,今日可是你娘亲的忌日?”
所以才会带了元宝去拜祭,才会一整日都吃素,才会一路都虔诚。
怀中之人颤了颤。
良久,也才伸手环住他,却没有应声。
便等同于默认。
“这有什么不能同我提起的?”他半拢着眉头,心生护短:“让我给娘磕个头也好,总要让她知晓这个女婿不是?”
她未曾言语,他却感觉胸前的衣襟已经湿了。
“丫头……”他不知如何宽慰,便也不再宽慰。在他怀中,旁人也看不见,想哭便哭吧,一年也只此一回。
怀中之人果然呜咽出声。
他心中却微沉。
想起很早之前,她发着高烧,他背着她从在山中四处寻山洞时候。她烧得迷迷糊糊,便一直在念叨的都是“爹……”“娘……”,唤得声音很轻,却如同撕心裂肺一般,他当时心中也好似被她的声音灼出了一道道伤痕一般。
那毫无依靠的几声“爹娘”唤得,似是让他觉得她失了双亲,可青婉的爹尚在,只是中风了,他以为想错。
他早前为何没想到今日是她娘亲忌日的?
盛明远心中一声叹息。
洛青婉死死环紧他,心中所想,却不能开口朝他言明。
今日不仅是她娘亲,还是她爹的忌日!
十年前的今日,整个长宁郡王府都被灭门,只剩了她一人。
她在了云寺立的牌位只有爹娘二字,却连爹和娘名字都没有,还有元宝的娘亲,她的姨母。这些牌位只刻了“爹”,“娘”,“姨母”几字,没有姓氏,没有名字,没有人记得,只有她和元宝每年腊月二十日来拜祭。
仅此而已。
她如何同他讲起?
她并非洛家的女儿,而是舅舅的外甥女。
她并不姓洛,而是姓陈。
她是北舆长宁郡王唯一的女儿,陈暖昕。
……
也不知过去多久,她才自席水阁折回。
元宝先前同盛明远便回了南苑,她想单独陪会儿舅舅,兰姨便去忙旁的事情了。
她推舅舅去席水阁后苑的暖亭赏雪,也如同早前三两年一般,将今日去了云寺的前前后后同舅舅大致说了一番。
洛淮林默不作声看她。
待她说完,才伸手示意她上前。
她在脚下置了蒲垫,跪坐下,将头搭在舅舅轮椅的扶手上,轻声叹道:“舅舅,我今日险些忍不住同盛明远说起爹娘的事。舅舅……你说何时才能送元宝回北舆,何时才能还爹娘一个清白,何时才换回我自己的名字?三年,五年还是十年,二十年?”
洛淮林眼中微滞。
颤颤巍巍伸手,奈何抚上她的头顶。
“暖昕……”他极想唤她,却唤不出声来。
她微微叹道:“舅舅,我还记得小时候赏雪,就在品茶苑内的暖亭里。舅舅同爹爹一道煮茶论事,娘亲带我一道剪纸,一坐就是一整日。后来姨母来了,一家人热热闹闹,围在暖亭里谈天说地,姨母说她有身孕了,那时候还不知元宝是男是女,就因为不知晓,才有期盼。那时候总觉同爹娘一处,便是长此往后,竟不知道是同爹爹娘亲,还有姨母一道,最后赏的一次雪……”
她娓娓道来。
眼中不悲,语气中也未曾有不喜。
好似只有每年这个时候,她才是北舆长宁郡王府的陈暖昕。
洛淮林便也想起十年前,她是长宁郡王府的小郡主,本应在长宁郡王的呵护下无忧无虑,承欢膝下,而后嫁给杜承风的长子,一生富贵荣华。
却也因此不会再遇上盛明远……
洛青婉又道:“舅舅,对不起。”
若不是她,舅舅哪里会被气得中风。
三年了,好似压在她心头的一块沉石一般,压得她隐隐喘不过气来。
傻丫头,洛淮林垂眸。
便听她又道:“舅舅,等你好起来,就同兰姨成亲吧。这些年了,我同元宝也想有个家,在冠城有舅舅,还应当有舅母,这样我们便是完整的一个家了,舅舅说可好?”
洛淮林微怔,既而颔首。
好。
洛青婉这才轻笑:“那等舅舅好起来,舅舅和兰姨的婚事,就由我和明远来操办。兰姨陪了舅舅这许多年,定然也会欢喜的。”
洛淮林罕见得再次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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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南苑,才见元宝都已睡了。
盛明远独自坐在外阁间内,翻他的。
全是政史经纶和史册见闻,比一个世家子弟看得都要多些,元宝哪里像一个出生商家的孩子?盛明远敛眸,家中请的先生还是卢老先生这样的大家,他这几日也见得旁的两位先生,哪一个都谈吐不凡,只是眼中戒备神色更重些。
洛家是国中首富,元宝是洛家的儿子,却丝毫不管经营之时,洛家的经营全是放在洛青婉身上。
元宝小小年纪,也正是贪玩之时,竟也静得下心来念这些。读得却不是草草,而是精读,连卢老先生都夸赞有佳。
青婉的言谈举止,举手投足间,连顾寒之这样的公侯世家的小姐都不输,汇林阁时候踏雪无心说起,她的字曾让汇林阁的掌柜送了一支毛笔,汇林阁的掌柜见多了名家法,眼光自然高,哪里是轻松一个像故人笔迹的缘故就会馈赠的?
元宝和青婉身上,除却洛家经商之外,根本看不出应当是商家出身。
但洛家确实是在燕韩国中经营了二三十余年的商家,这一点毋庸置疑。
所以洛家是商家无疑,那洛青婉和元宝的娘亲……
应当是什么人?
他早前其实并不想去探究,而今日青婉的诧异举动总让他心底总觉几分不踏实。便是青婉的娘亲出身并不普通,为何不敢同他说起?
他一早便晓青婉有秘密。
但偌大一个燕韩,她若不说,他上哪里猜去?
他亦对她有所保留,是因为兹事体大,韬光养晦多年,此时容不得他出半分差池。
但既然他都有所保留,为何又容不下青婉对他有所保留?
他忽得无与伦比想等尘埃落定后,将所有的事情悉数告诉于她,也想让她将心中所藏之事,尽数向他倾吐。他同她本是夫妻,便是天塌,也有他同她一道。
只是这一日,越拖得久,他越觉不安。
直至心头的不安一股脑涌起,他忽得有些烦躁。
伸手放回手中册,便听身后的脚步声传来。
“明远。”她进屋,伸手脱下白狐狸毛的披风挂在衣架上,而后轻声唤他。
“回来了?”他敛了先前的躁意,眉间挤出一丝笑意,“爹休息了?”
“嗯,方才睡了。”她并不经意:“元宝呢?”
外阁间内并未见到元宝。
盛明远应道:“坐了一会儿功课,困了,让他回屋先睡了。”言罢,又掀起帘栊,让她可以远远便看见他。
洛青婉心生感激:“明远,谢谢你。”
反正四下也无人,他抱起她:“丫头,你同我说谢,不觉得见外?”
今日回来后,洛青婉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心底澄澈。
“明远……”她话音未落,他打断:“丫头,何时想说了再同我说,我等你。”
“明远哥哥,”她身心俱疲,靠在他怀中庆幸道,“若不是遇见你……”
“还想遇见旁人吗?”他忽如其来一句。
洛青婉不由笑了笑。
他分明知晓她不是此意。
她便也不戳破:“想啊。”
他轻笑道:“可惜啊,没机会了,入了我盛家门,便一生一世都是我盛明远的人。这里是,这里是,这里也是……”
他吻上她的额头,鼻尖,唇上。
却分明将她心中填满,再无分毫空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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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大年三十这一日,盛明远寅时三刻便醒了。
大过年,自然要着吉服。
盛明远竟难得挑了一袭枣红色的华服锦袍,没想穿在他身上,竟穿出一道风华绝伦来!
洛青婉竟看得有些痴了。
“看呆了?头一次见?”他牵上她的手,便往苑外走,容不得她多说旁的。
洛青婉咬了咬下唇,趁着四下无人,悠悠道起:“喂,盛明远,你该不是害羞了吧?”
牵她的手忽得僵了僵。
应当就是了,洛青婉笑若清风霁月。
“傻不傻?”他果真避过了她的眼光,牵着她,脚下却更快了些。
分明眼底却是有笑意的。
洛青婉恶作剧心起:“明远哥哥,我还记得上一次见你穿红色,是在成亲当日,我似是没见过还有比那时更好看的男子……”
他耳根子果真红了。
她确实也没撒谎,世上有几人能衬得起那身红袍,洛青婉心猿意马:“何时再见你穿大红色的袍子?”
盛明远恼火:“成亲的时候才能穿红袍,丫头,你我成过亲了,还不成再成一次?”
洛青婉强忍住笑意:“可合卺酒都让你一人喝了呀……”
盛明远蓦地驻足,几许奈何得看她。
洛青婉尚且来不及笑,便觉被他按在墙上狠狠亲了一通。
……
腊月三十,自卯时起,洛府每隔一个时辰便要鸣鞭。
洛府大门口放完,还要在东苑,西苑和南苑三个苑子里再放,寓意送走一年的诸事不顺,红红火火,大吉大利。
元宝是洛家的男丁,但元宝最怕放鞭,否则便不会托着明月九替他在南苑放鞭炮了,盛明远在,洛府大门口的鞭炮算是有人可以点了。
大门口的鞭炮盘了足足好几大圈,洛青婉看了都有些心慌。
“不怕。”反倒是盛明远安抚她。
“侯爷,到时辰了。”明月九提醒。
盛明远朝她道:“丫头,退后。”
她果真往后三步,而后捂住耳朵。
盛明远笑了笑,拿起火星子去点引线。刚点燃,洛青婉便上前,扯了他一道回来,他满脸笑意。
门外,“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声声响起,好似锣鼓一般喧嚣,又似是红火的乐章一般讨喜。
趁着四下喧闹,众人都在看这鞭炮。
洛青婉踮起脚,在他唇边一吻:“侯爷,过!年!好!”
便是许多年后,他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