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万全去安排宗人府夜审事宜,于丹青回去修书几封,派人分别送出,然后用了夜宵,估摸着时间出了宫。
月寒星稀,皇城以东十里之外,一片房檐楼宇掩映在夜色里,看不真切,门前两组橘红灯笼,倒是将附近映照得清晰明朗,青瓦青墙,门楣上书三个朱砂大字——“宗人府”。
朱砂大字,艳红夺目,本是象征权贵,在这寂寂寒夜里,倒是显出几分森凉来。
三更已过,宗人府内却依然灯火通明。
大堂中央,陈皇后凤袍加身,被两个粗壮嬷嬷紧紧握住手臂,神情木楞的端坐在椅子上,看上去昏昏欲睡,时不时小声嘀咕两句,颊边一道猩红色长疤随着她的动作一翻一扯,瘆人至极。
屋内静谧如斯,除了她偶尔蹦出的声音,并无其他声响,却还是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主审席上,瑞王面无表情的看看案桌上摆着的一堆罪证——
其一,一张绣有“栗”字的血书手帕,言明胡蜂是皇后指派栗姑姑朝于丹青投放。
其二,一张宗人府仵作出具的验尸单,注明李府二小姐确系胡蜂中毒而亡。
其三,一封署名为“罪奴侨氏”的信函,言明皇后之女楚静实为于文正与一孤女所生,此事今日已闹得人尽皆知。
其四,楚云韬证词,另附一份盖有禁军统领大印的禁军出行登记册和人员编制变动备注表,列明了永寿园之行禁军侍卫的详细伤亡。
其五,陈大人证词,另附一封盖有京兆府鲜章的罪犯供词,供词言明,这两拨刺客出自江湖门派,不知雇主何人,他们的任务便是大年三十下午在行宫下山途中截杀昭文殿、镇国将军府、安远侯府三者的马车,桌案上还摆着几把沾血的弯弓和刀剑,几支箭矢。
其六,刘贤妃证词,言明腊月二十九清晨,皇后亲自去她宫里,让她协助苏姑姑逼迫于丹青宣读致辞,因为致辞上有招惹毒蛇的药物,于丹青只要持握致辞一定时间,出宫时便会死于蛇口。若于丹青抵死不从,便设法将她多困于行宫内,皇后自有安排。交换条件便是,她帮皇后取于丹青性命,皇后帮她替八皇子谋个富饶安定的好封地。
其七,唐夫人证词,另附当日郑太医诊断书,言明其受伤时间,被何利器所伤等,旁边还放着一支血迹干涸的箭矢。
其八,安远侯府夫人证词,另附当日胡太医诊断书,言明其受伤时间,被何利器所伤等。
其九,二十三名禁军侍卫联名证词,言明国舅夫人当日身亡惨状。
大堂两侧,两溜椅子排下去,分别坐了辅国公宁王、年近八旬的皇室宗长嘉亲王、原告于丹青、证人刘贤妃、证人楚云韬、刑部尚书韩尚书、证人唐夫人、证人安远侯夫人、证人京兆府尹陈大人、代表永显帝听审的福万全,众人神色各异看着陈皇后。
其后,两排衙役垂手而立,个个神色怪异,时不时偷瞟堂中两眼,暗自欷歔不已。
陈皇后椅子斜后方,李夫人秀眉紧拧站那儿,眼底反反复复闪过痛快与嫌弃,一副想挪眼又舍不得挪的纠结样儿。
门口边上,摆了一副梓木棺材,棺材静静,在满堂烛火和陈皇后热闹的训问声中,倒不觉阴森。
棺材旁,李尚书负手身后,垂着眼帘看着棺材,神情难辨。
从行宫回来,于丹青一直表现得息事宁人,处处给陈皇后戴高帽子,他猜不透她的心思,也懒得趟这些浑水,遂打算三日法事一过,便将李语涟下葬。
眼看就到下葬日了,半夜竟被宗人府的叩响了府门,言,传召原告!
他以为是夫人忤逆他的意思,犯了傻悄悄状告了陈皇后,一路气郁跟到宗人府后,却发现夫人只是个陪衬,正主儿是那于丹青。
眼见于丹青面淡若水,一条一条指出陈皇后之罪状,再一项一项呈上罪证,那时他才知,她哪是打算息事宁人,根本就是打算一击致命!
回想至此,李尚书不禁轻吸一口气,神色复杂的偷觑了眼那个比所有人都淡然的原告,心中惊叹,皇上莫非已经病重至此,已然糊涂了,竟然放任太子妃如此揭皇家老底儿,毁皇家威严?
届时,陈皇后维持了二十一年的母仪之态怕是得彻底毁了!而素来夸赞皇后贤良淑德的皇上,又将被天下百姓如何质疑其看人用人之能?
静默间,大堂中央突然响起一串秀气的女子呵欠声。
众人循声看去,陈皇后正抬着胳膊捂嘴呵欠连连,困乎乎的摇了摇头,双眼无神的小声嘟囔,“床呢!好困好困的了!”
瑞王皱眉,从桌案上移开视线,无言的看了她片刻,“您再坐坐!等搜查的人回来,真相大白后就能歇息。”
自言自语嘀咕了半天,终于有人应她了,陈皇后安静了一下,慢慢将疑惑的眼神挪向瑞王,“搜查?”
瑞王点头,拿起桌上的状书随意翻看,冷淡应,“嗯。原告怀疑您宫里有招惹毒蛇的药物,微臣派人去监督搜查了。”
陈皇后似懂非懂的“哦”了一声,忽然开心的拍手笑道,“搜查出那药,我就能睡觉了?”
瑞王眼角一跳,手中状书猛地滑到了桌上,一抬头,却见堂内众人皆是惊愕的盯着堂中笑得跟个小孩子一般纯粹欢快的女人。
于丹青抬手揉了揉酸涩的额角,无奈的想,赵神医到底对陈皇后做了什么?她怎么瞧着这人不像疯了,倒像失忆,同时智力跌回到两三岁时!
瑞王耳廓一动,把状书收好,语气透着一丝儿古怪,“对,马上。”
陈皇后手掌拍得更欢了,脸上困意都散了许多,“好诶好诶!”
楚云韬翻了个白眼,二郎腿一翘,侧开了身子。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这诡谲的深夜里尤为突兀。
脚步声越来越响,众人神色一整,齐齐盯住敞开的大门。
一队冷眉冷眼的侍卫走了进来,其中一人押着一名宫娥,只见此人把宫娥丢到陈皇后椅子边,朝瑞王一抱拳,朗声汇报,“启禀王爷,搜查结果出来了!”
瑞王眸光一动,“如何?”
那侍卫指着旁边侍卫手里捧着的一个小巧的原色木盒,禀道,“卑职遵照太子妃吩咐,让老刘抓了两条蛇在凤坤宫各处收放,结果在苏姑姑房间时,它们突然疯狂窜进桌上一个花瓶里,老刘好不容易才将蛇擒住取出,卑职等人在花瓶中找到此物。盒子外面已被蛇咬了几口,齿印还很新鲜。”
瑞王绷着脸扫了眼下首眉清目淡的于丹青,看向侍卫队末尾一个穿戴防护,提着细密铁笼的中年男子,吩咐道,“打开盒子!请蛇!”
此人正是老刘,是京城守备军退下来在宗人府看守牢房的人,自小长于田野,抓蛇捕鼠很有一套。
“是。”
老刘应声,待那侍卫上前几步,从木盒里取出一个极小的纸包放在堂中稍空旷点的地方后,便在原地打开了铁笼。
大堂内登时响起阵阵抽气声,有人惊恐低呼,有人跳脚挪步,有人冷眼旁观,有人戒备以待。
抽气声还未落地,便见一青一黄两条小蛇飞快飚出铁笼,飞箭一般冲到了那纸包处,对着那纸包狂撕猛噬!纸包被撕碎,扑散出些许白色粉末来,众人下意识屏息凝气,捂住了口鼻。
纸包本就小,两条蛇抢得又猛,老刘怕它们抢夺空中扬起的粉末伤了人,赶忙打开铁笼放地上,动作熟稔的把它们抓进了笼子。
“哦!”
大堂内好些人登时大大的松了口气,眼睛却瞪着那残败不堪的纸包,心头后怕不已。
于丹青松开蛾眉,压下心头不虞,淡淡看着瑞王,“年宴散场,国舅夫人等人往行宫外走时,行至半途,道旁丛林间突然涌出蛇群,夫人小姐们在禁军侍卫的护送下,冲进了附近的靖康院。而进入靖康院后,大家惊悚的发现,蛇群攻击的目标惊人一致,都是国舅夫人的手,其次是脸,就连她怀里的手帕也被拉扯出来啃噬了一些。当着众人的面,我问过国舅夫人的贴身嬷嬷,得知,国舅夫人并未接触任何异常之物,只除了,替我宣读除夕致辞,手上拿了那致辞。”
李夫人闻言,连忙点头,心有余悸,“对对!我们都看见了!国舅夫人的手都被咬得只剩骨头了!”
瑞王点头,“致辞何在?”
于丹青道,“宣读致辞前一刻,苏姑姑才拿出致辞让我宣读,我觉得我来读不太合适,跟苏姑姑和贤妃娘娘几番婉拒之后,便让国舅夫人读了。国舅夫人读完,致辞便交给了苏姑姑,她应该销毁或者一并带走了。”
瑞王看了眼刘贤妃,拿着她的证词朝于丹青一扬,“那你如何证明,苏姑姑给你的致辞上确有吸引毒蛇之药?”
于丹青道,“我把国舅夫人那方毁损的手帕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