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海润和吴子清离开杂志社还不知何时回来,周克新马上也要走了,他的事可谓喜忧参半。江月影要携他一同回家,这在他看来是此生从未有过的好事,这种浸入肺腑的幸福简直要将周克新的身体融化,他对于失去这种感觉的恐惧已经极致到无法再增加一丝一毫,这几乎使他癫狂,他迫使自己斩断阻碍感受这幸福的所有思绪。如果能够早一点认识这个女孩,周克新也许就成不了今日的周克新。而令他感到担忧的是,江月影的家乡目前正在进行城镇化改造。其实这是早晚的事,黄叶岭靠近的市区过于狭小亟需扩大的状况决定了这一点,但老百姓对此并不能坦然接受,这会颠覆了他们往常的生活习惯。楼上大概是不能养鸡鸭了吧,羊群也没地方搁,锄头和铁锨这些习惯了泥土的家伙事儿大概也不怎么喜欢水泥和瓷砖。这些都还是次要的,离了那块祖祖辈辈居住的老宅地,他们岂不是没了根?因为这些缘故,乡里的老百姓和开发商以及政府之间闹得很僵,江家庄也卷入其中,江月影的妈妈正在为此事忧愁,这也是催动月影此次回家的动机。
这几天周克新一直在帮江月影置办回家的货物,除了计划中临走时才打算买的海鲜之外,其他的东西基本已经准备齐全了。毕竟是第一次,周克新格外用心,尽捡着些名贵的稀罕的东西买,江月影每次都阻拦不及。忙活了一天,周克新很晚才从江月影的住所出来,她又拉着他嘱托一遍,叫他到了那里一定不要喝多了酒。她的担心是很有必要的,她的家乡拥有全国最知名的白酒之一——黄叶酒。周克新心里烦得紧,但是不忍拂了她的面子,也不敢跟她口角,只好唯唯诺诺地答应了。
周克新走了之后,又有一位访客光临了江月影的住处,她看到她进来便笑了起来,这位客人非常喜欢并且羡慕这样的天真烂漫。江月影钻进了她的怀里,这女人抚摸着她的头发,嘴里轻轻呼唤着她的名字,只有在这里,这个女人才能体会到温情和宁静,所以只要有时间她就会来看望她。
江月影松开了她,看着她的脸侧头微笑着,为她抚去了贴在脸上的一缕发丝。
“你怎么才来?”
“最近比较忙。”
“过两天我要回家。”
“你跟我说过。”那女人扶着江月影坐在床边,“这就是我今晚过来的原因。”
江月影瞪着眼睛,不解地望着她,她笑了笑,说道:“我要跟你一起回家。”
“回老家?”江月影将这手势做了两遍,她以为那女人误会了她的意思。
“是啊,回老家,你没有听错。”
江月影低下头皱了皱眉,那女人弹了一下她的脑袋,笑道:“傻瓜,不用担心,这么多年过去了,妈妈一定不会再怪罪我,我想回去,我想妈妈了。”
她见江月影一动不动,一定是为了她的事忧虑,想要转移她的注意,因而说道:“影,你恋爱了吗?”
江月影猛然抬起头,惊愕地看着她,马上又低下了头。真是难以置信,她竟然恋爱了,在别人的世界里才会发生的事怎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由于不会说话,在她童年的时候,她总是别人躲避的对象,因为孩子们以为哑巴是会传染的。村里有几个调皮的男孩经常嘲笑甚至辱骂她,早晨起来的时候他们用石头堵上她家的大门,上学的时候涂污她的课本。他们挑唆班上的女孩子欺负她,她们抢走她的头绳,用墨水泼脏她的裙子,放学的时候把她反锁在教师里,她最终因此辍了学。所以她从小对男生产生了厌恶感,男人是脏东西,她一直这么以为,看看他们的胡子和腿毛就知道了。她不愿意靠近任何一个男人,他们身上的味道使她干呕,有一段时间,她甚至看到男人就觉得浑身不舒服。那不管是邋遢还是精致衣服包裹着的躯壳都是丑陋的,污浊的,既然如此,那存在于那躯壳之中的所谓灵魂也是肮脏龌龊的。
江月影在十几岁的时候成长为一个清新绰约的动人少女,她的美丽容颜使许多男孩忽略了她的缺陷,产生了怜爱之意,来到城里之后爱慕者更是趋之若鹜。但不管这些人是真心还是假意,她都统统拒绝,对他们不加理会。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周克新,男人在她心中的形象才有所变化,他虽然是鲁莽的,暴躁的,但是他正直耿介,善良赤诚,对于权力者毫无畏惧,对于苦难者深切同情。他豪爽又不失精细,尤其在她面前,说话做事都顺着她的意,生怕惹她不高兴。她看着他那小心翼翼的样子颇有几分可爱,像个小孩子一样。
这个男人第一次让他知道除了妈妈之外,还有人可以让她感到安全,每一次躺在他的怀里她都会想起小时候妈妈的棉槐筐。这个可怜的小姑娘,童年的经历始终让她无法忘怀。那些欺负她的人如此放肆并非全因她是一个与别人不同的人,最主要的原因是她们姊妹二人没有父亲,欺负没有还手之力的人是没有任何风险的。但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可恶,更多的村民对这个独自抚养两个女儿的母亲抱有敬意和同情。一个女人的悲剧就是全社会的悲剧,照应着这个世界的无情和悲惨。和村里的每一个家庭一样,影的妈妈种着一些地,但她还要额外照看公公婆婆的一片山。每次下地和上山的时候她就会把两个女儿放在粪箕子里背着,另一只手里拎着锄头和头。女儿大一些的时候她就得挑个担子了,上山的时候两个女儿一边一个,下山的时候两个女儿挤在一个棉槐筐里,另一个盛着新割来喂牲口的草。再后来她要想带着女儿就得推着木车,这时候懂事的女儿们已经可以一口气走五六里山路了。女儿上了学,家里的开销越来越大,她养了一群羊,有时会在邻村的一家砖厂做短工,谁家盖房子的时候她就跑到建筑队里和水泥,砸石头当小工,夜里的时候就在家里织地毯,做首饰。
每年山上大队里种的栗子收了之后,山下的村民们就会进山揽栗子。她的两个女儿最喜欢吃栗子,她没有多余的钱买给她们,因此每年就等着这个机会捡上一些。有一年她被开水烫伤了腿,眼看那两三天的功夫很快就要过去,一旦错过岂不是辜负了两个女儿的苦苦企盼?她拖着病退上了山,被枝条和石棱划开了皮肉,不幸又遇上了暴雨,她的整个小腿上的肉烂了一半,又没有得到很好的治疗因此就落下了毛病,从那之后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所有生活的艰辛都没有让她低过头,周围人的冷眼也不曾使她灰心,上天对她的残忍和不公她也无暇虑及,她的两个女儿才是她最大的心病。小女儿生来不会说话,在外面总是被人欺负,最终连学都上不成了。大女儿要强,总是跟人打架,给她惹祸,终于弄得在老家待不下去了。但是现在,这个女人感到很幸福,她的大女儿早早就离开了她,被一家富人收留了,现在一定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她的小女儿在城里打工,每个月都能存下几个钱,现在年龄也大了,等有哪家子不嫌弃要了她去做媳妇,她也算熬到了头。现在她也不用像从前那样劳累了,种点地,喂几头牲畜就够糊口的。
多么善良的女人,多么隐忍的女人,多么容易满足的女人。她的幸福感是否是屈从于命运的结果?经历了那些艰难苦恨,已经没有什么能够使她沮丧?我们不得而知。命运无常又是否能够充分地对这样的人经历这样的苦难进行诠释?我们所生存的世界原本就是这样无情的吗?“每一个人都有可能遇到这样的事,每一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不幸”就是我们一向冷漠的借口吗?给出肯定或者否定的回答总是不能完全使人信服,但是谁都不得不承认,面对别人的苦难,我们做得不够好。实际上,除了无法抗拒的天灾,人类所面临的苦难并非全都是不可避免的,因为是我们自己制造了这些障碍。有的人对别人的苦难置之不理,有的人报以深深的同情而不知自省,有的人出手相助却不去寻找悲剧的根源所在,这是多么冷酷、无知而且毫无责任感的行径,人类应该反省自己,并且立即做出改变。
“影,想什么呢?”姐姐打断了她,“那个男人我认识。”
江月影疑惑地看着她。
“他是谎言杂志社的。”江月影点了点头。
“你找对人了,他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江月影腼腆地低下头。
“姐姐像你一样,也爱上了一个男人。”她舒了口气,她那么要强,又一向以冷酷的形象示人,所以这种事她是不能跟别人提起的,压在心底怎能不难受?
“姐姐你也恋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