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高兴地说道:“啊,你是想留下来帮忙?真是太好了,你没看我忙活不过来吗?不过,你是要做长期的还是短期的?全职的还是像我一样?”
“都不是。”
“你要做义工吗?”
“也算不上。”
“那你……”
“我不要钱,有地方住有饭吃就行了。”
“你自己可要想好哦,我带你去见院长,你还有两分钟的时间。”
“你会向院长引荐我吗?”
“那是自然。”
“你会怎么说呢?”
女孩想了想,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摸了摸后脑勺,说道:“嘿嘿,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鄙人晋欢。”
女孩领着晋欢进了院长的办公室,不想已有三个女孩正在同院长讨论着什么。他们转身要走,却被院长叫住,她走上前去,惊奇地发现,那三个女孩竟然是她在艺术学院的同学——董姁、韦菲和薛德燕。
“小愚,你过来。”院长笑道,“这几位不用介绍了吧。”
“你们怎么来了?”
“小愚,我们早知道你在这里,我们来做义工。”
“今天这么多好事啊。”小愚顺便讲明了晋欢的事,院长非常高兴,由于院里紧缺人手,因此立即就给他们几人分派了任务,并且嘱咐小愚说他们几个都是新来的,很多活都还不会干,叫她耐心地教他们。
这三个女孩都是义工,并且跟小愚一样还在上学,因此可以自由地选择时间。院长知道她们在家里也都是娇生惯养的,本意不叫她们干一些脏活累活,只给老人们做做饭或者陪着利落些的老人说说话,做些活动就可以了,然而她们几个非要请缨照顾那些不能自理的老人,院长也只好应允。至于晋欢,院长暂时让他住在院子最后排的职工宿舍里,由于晋欢不愿意领工资,院长交代他可以从食堂里拿些肉菜自己烹食。院长不知道他这么做的原因,但是一个月下来还是会给他一些零用钱叫他买些衣服和生活用品。
从院长办公室出来之后,小愚带着他们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向他们介绍了各个房里的情况。小愚当然不会照顾到每一位老人,但是她对院里所有老人的情况都了如指掌,这包括他们的身体、家庭甚至他们的生平。
敬老院绝不是颐养天年的好地方,即使它对老人的照料超过了他们的亲人,这里还是一个凄凉的地方。来到这里的那一刻,从某种程度上说,老人们的生命就已经结束了,因为倘若后世的人们谈论起他们,人们会以一句“他的晚年是在敬老院度过的”来作结。这里没有故事,没有温情,没有生命该有的尊严,以至于人们对此不愿多费口舌。当然,多数情况下,没有人会再谈论起他们。
每一个人降临到世间的时候,大抵都是备受关怀的。他们的笑声引人发笑,他们的哭声招人心疼,他们的每一个动作都可爱至极,他们受到的呵护连每天都接受朝拜和赞美的上帝都嫉妒。他们的口水和鼻涕总是流个不住,人们对此习以为常,并且在它们滴到人们身上之前,人们就已经采取了行动;他们的屎尿每天都会弄脏床单和人们的衣服,人们免不了抱怨一两句,然后一笑置之;他们一刻也闲不住,任何东西都有可能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他们的精力似乎超过大人们千倍万倍。大人们为了博其一笑,从不会忤逆他们的心意,即使筋疲力尽,他们也心甘情愿。可是从此之后,人们的命运就开始产生差别,这与父母有着莫大的关系。等到人们老去,他们之间的差距越发明显,甚至截然相反,这与儿女有着莫大的关系。当然,儿女对于老人的影响怎么能够同父母对于儿女的影像相提并论呢?老人的所有行为都是令人厌恶的,他们皮肤褶皱,牙齿脱落,眼睛凹陷,单从外形上就不受人待见。他们行动迟缓,讲话含混不清,总是听不清人们对他们的问候,因此儿女们失去了耐心。谁还会记得当初学说话时单是“妈妈”一词他们教了我们多少遍?最可恶的是他们又开始像刚出生时那样流着口水和鼻涕,尤其在吃饭的时候,简直让我们难以下咽,有时候我们也会递给他们一块毛巾,并且向他们说道,快擦掉吧,天天这样谁受得了?慢慢地,他们不能再走路了,仿佛又回归到婴孩时代,他们的屎尿沾染了床被,这是不可饶恕的罪过,那种味道令人作呕,所以为他们换洗的时候,我们总是喋喋不休。久病床前无孝子,于是我们就这么简单地原谅了自己,将凄惨和悲凉留给了老人的晚景。这个社会上的每一个人都自顾不暇,谁会有功夫去理会他们呢?社会设立福利机构完全是为了秩序而不是关怀。
四号房是一位中了风的老太太,她年轻的时候也是相当体面的。在当年的动乱岁月里她没能成为进步青年,她甚至都不知道国家是怎么样一步步变得稳定的,因此她连一个时代的旁观者都算不上。□□的时候她依旧被时代排除在外,她不是红卫兵,也够不上挨□□的资格,她不会做出评价,只是觉得那样纷乱的年月是不好的。后来国家渐渐富了起来,她是有知觉的,没有人再跑到山上啃树皮了,田野里的野菜也能够经历一个季度的枯荣了,她对此表现出的兴奋是极其有限的,她觉得人怎么过一辈子都无所谓。建国之前,她的父亲把她嫁了人,他的丈夫跟她一样,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他们的生活十分平淡,日子嘛,一天天过就是了。等她刚有孩子的那几年她体会到了幸福,虽然她没有察觉,也不会描述,但是幸福确实在她心里停留过。他的丈夫在公社修水库的时候被塌方的土坡砸死了,她只能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改革开放那会儿她的儿子下海经商因为欠了很多钱跳海自杀了,她一个人孤零零直到现在。在她八十几岁的时候政府出钱把她送到了敬老院,前年她得了中风,嘴巴歪斜,四肢瘫痪,十分凄惨。
七号房的老人本是不该来敬老院的,因为他尚有一对儿女在世,造成现在这种局面与老人的倔强性格不无关系。有一年老伴生病住院,他的儿女们没有抽出时间探视,加上他又想起以前儿女们的各种不是便大发雷霆,一对儿女最终同父亲争执起来。他一怒之下报了警,在警察面前数落儿女。警察调解不成,将一对儿女拘留了三天,从此之后彼此有了嫌隙,儿女越发对老两口不管不顾。老太婆死的时候儿子和女儿竟都没有来送葬,老头子发誓再也不认这两个畜生。他知道养老靠不上他们,因此自己攒了些钱,前几年觉得身体老弱,头脑迷糊便将自己送进了敬老院,近两年来头脑越加不清醒,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他们四个人负责的老人差不多都是这样的,董姁、韦菲和薛德燕因为时间不充足,每个人只有一个重点负责对象,晋欢则要同时照顾好几个。他很庆幸,在他照顾的老人里,有一位还算是不糊涂的。这位叫做关定山的老人实在没有什么值得记叙的,关于他的生平他也从来不对人过多地谈起,人们只知道他有一个侄子在台湾。他们已经失去联系很多年了,然而老人做梦都想着他的侄子能够回来看看他。每当他听到敬老院的大门打开的声音他就会立马从床上坐起来,或者放下手中的碗筷,伸长了脖子望着窗外。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总是念叨檐上的燕子,说它们是从台湾飞回来的,燕子的羽翼携了海峡的潮气,使他犯了腰痛病。他因为听不懂燕子的话语而万分苦恼,揪掉了头上一半的白发,院里的人觉得不是办法,便趁着小燕子出飞的时候将那燕子窝捣毁了。老人刚刚看到被捣毁的燕子窝的时候几乎要发疯,院里的人告诉他说那老燕子带着小燕子飞回台湾去了。它们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因此也就不想让它们的房子占着地方于是自己拆掉了。它们临走的时候说会将老人的思念捎给他的侄子。老人听了方才作罢,不过院里的女人们发现他常常会悄悄地跟在她们后面,一开始她们都不明所以,后来才知道他是在观察她们飞舞的发丝。不仅如此,他会坐在石凳上仰望来回摇摆的树头,他将一根红丝带系在窗棂上,夜里听它呼哧呼哧的响声。狂风大作的时候,他会跑到院子里,伸手感触风中的砂砾,将耳朵放进空心砖上的孔洞中,他说他听到了亲人的问候。
小愚介绍完之后又告知他们一些老人的生活习惯,教给他们一些照顾老人的细节。她一直滔滔不绝地讲,直到看那几个女孩都不耐烦了才停下来。她转移话题,问他们道:“你们怎么会来这里呢?”
“做好事喽。”韦菲十分随意地说道,“就像你一样。”
“切,明明就是为了加学分。”薛德燕说完,三个人相视而笑。
“我跟你俩可不一样。”董姁笑完懒懒地说道,“是我爸逼我来的。”
“不管怎么来的。”小愚笑道,“只要能帮上忙就好了。”
“你们几个负责的都是困难户哇,洗衣服,整理床铺不说,还要端屎端尿。他们吃饭需要人喂,隔上半个小时给他们翻一下身子,有时间的话,最好帮他们捏捏手脚。他们虽然不能说话但是能听懂,你们可以给他们讲讲新闻,或者说说你们的趣事……”
“好,好,好。”韦菲笑道,“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如果有时间的话尽量多来,咱们这么年轻,而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