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傅枕云此时离开花间市有些时日了,事情尚未办完也不急于回去。这一天清晨闲来无事,她离了宾馆,在公园里闲逛。天寒地冻,人烟稀少,公园里只有几位晨练的老人正在摆弄着并不协调的姿势,几只小狗蹲在老人附近静静地看着他们。傅枕云感到无趣,便从公园里走了出来,街上的人稍多一些,一对身材高挑的女孩并排从她面前跑过,穿着红色运动装,戴着黑色头套。一位中年男子推着轮椅缓缓而来,轮椅上坐着一个年迈的老太太,两人说着话,一团一团的白色雾气不停从他们的嘴里冒出来。一个新婚车队渐渐远去,傅枕云心里默默祝福着两位新人,不由得扬起了嘴角。
在她遐想之时,看到正前方一个人穿着红白格子外套,背影像极了常业清,她不禁向前紧跟了几步,不过马上就停了下来,并且嘲笑自己的无知,穿同样衣服的人多了,再说,倘若常业清真的来了这里,能不告诉自己吗?不过,这么冷的天气这人却只穿着这样一件稍显单薄的衣服,不免好奇心起,又往前赶了两步。恰好一群穿着蓝白校服的孩子奔跑着从她的两侧穿过,将傅枕云围在人墙之中,再看时那人已经不见了。
傅枕云打了个哈欠,心想不如回去睡个回笼觉,便要迈步返回公园,却突然听到一群孩子的叫喊声。傅枕云抽身回来,远远地看到那群穿着蓝白校服的孩子们又跑了回来,他们的前面跑着一个男子,穿着红白格子外套,背着一副画轴,怀里夹着一个女孩子。那女孩子哭泣着,拼命地挣扎着,后面的孩子们也在一边追赶一边呼救。周围的人群很快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也在后面追赶起来,傅枕云心想,这还了得,大白天的就敢劫持孩子!等那男子距他一步之遥,傅枕云奋力跃起,将他扑倒在地。她顾不上别的,先将那女孩扶了起来,一边安抚一边看她有没有受伤,赶过来的孩子们也都围在女孩身边安慰她。那男子爬将起来,还要来抓女孩,后面的人群很快赶到,将他摁在地上,把他的双臂拧在身后,质问他为什么要抢女孩。
那男子贴在草地上的脸已变了形,沾满了泥土和草叶,嘴里不住流出诞液,地上积起了一堆白色泡沫,口内不停喊着:“妹妹,我妹妹,把妹妹还我。”
众人一下失望至极,好不容易彰显了一回正义,做了一回英雄,竟然捉到一个傻子,白忙活一场。
“把他送到警局。”依然有人如此提议。
“送去也没用。”有人说道,“傻子总能逃脱法律的制裁,就像那些有权势的人。”
“不能这么便宜了他。”又有人提议,“揍他一顿,叫他长长记性。”
“打一个傻子也不怎么光彩。”
“难道就这么算了?”
“要不咱们问问小女孩。”
众人总算达成了一致意见,他们问道:“小姑娘,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我看他挺可怜。”那女孩脸上的眼泪还没干,“让他走吧。”
“我们上学快迟到了。”女孩说完跟其他同学一起跑走了。
众人这才放手而去,只留下傅枕云一人。她将他搀扶起来,在看清他脸庞的那一刻,她僵在了寒冷的空气里。他满脸褶皱,脏污不堪,头发如蓬草一般杂乱,跛足驼背,衣着破旧,身形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是傅枕云一眼就认出了他。没错,她就是他的妹妹,他苦苦寻求的妹妹就是她。十几年前,枕山、枕云兄妹两人相依为命,哥哥救出了掉进冰窟中的妹妹,自己却被冰水淹没,被救之后,连日发烧颅脑受损,再难照顾妹妹。自此以后,哥哥跟了大伯,妹妹被远方的姨妈带走,两地相隔,音信不通。
此时哥哥摇晃着脑袋看来看去,当他看到傅枕云流泪的双眼时,目光稍作停顿,即刻又朝别处望去。
“往北走,往北走。”他嘟囔着,“找妹妹,往北走。”
“哥哥。”傅枕云轻声喊道。
“我要找妹妹。”
“我是你的妹妹。”
“找妹妹,往北走。”
“哥哥。”她搂着他的脑袋让他的眼睛注视着自己,“我就是你的妹妹。”
“啊,你不是。”那人说道,“妹妹只有这么高。”他比划着妹妹的身高,那只是一个小女孩的身形。
“我长大了。”傅枕云说道,“我变高了。”
那人还是不信,将他背后的画轴取下,双手展开,看看那幅画又看看傅枕云,说道:“妹妹长这样。”
傅枕云凑到哥哥身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幅画,一个冬日里在河畔放羊的小女孩,戴着厚厚的棉帽,两颊通红,嘴角干裂,蹲在一块大石旁边抚摸着洁白的小羊,石上摆着细细的绳鞭,小河里清冽的流水擦过冰块,荡起水花。
傅枕云的泪水夺眶而出,哥哥对妹妹的印象定格在了他落水前的那一刻。
“我就是你的妹妹,你要找的小香妞。”傅枕云试图让哥哥相信自己。那人听到小香妞三字,突然兴奋起来,接着又陷入到犹豫当中,不停打量着傅枕云,比对着那幅画。
“水牛儿,水牛儿,先出犄角后出头。”傅枕云念起了他们小时候的歌谣。哥哥先是呆呆地望着她,慢慢地,他也跟着哼了起来:“爹娘买了烧羊肉,你不吃也不留,叫猫儿叼走……”
哼着哼着,他开始不停跺脚,抬头仰望着天空,挥舞着双手,突然将自己亲爱的妹妹紧紧抱住,不停地转着圈,把妹妹勒得生疼。
尽管我们不想承认,但很多时候我们面临的真实情况都与我们所期望的理想状态相去甚远。听到爱人去世的那一刻,人们首先悲切的是自己的时乖运蹇,担忧的是自己即将面临的无依无靠的未来;当父母们闻知孩子的噩耗,那种无以复加的悲痛之中夹杂着对于自己付出无果的哀叹和希望落空的凄然;知交零落,红颜离去,我们痛饮浇愁,断琴弃斧,可是我们真正痛惜的,只是自己的才华和本领无人赏识。讲到真正的全然的爱,没人敢说自己做到了。
说到这一点,那些所谓的傻子们却比我们正常人做得好。他们从不仰赖你的荣耀,也不厌弃你的惨淡,他们不会因为利益的纷争离你而去,也不会因为你的关怀和赠与而对你加倍亲昵,他们看不到你的诚实,也不在意你的卑鄙。当然,这样的人无益于人类的发展,也违背了自然的本性,但是正常人制定的标准和规则的确不适用于他们。
再说花间市这边,此时已是三九末天,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连海里都上了冻,又恰是农历十五日。韩采梅一整天都兴致勃勃,让众人有些费解。她约好了郭谋忠晚上见面说是有极为重要的事情,傍晚之时,郭谋忠因为一些小事耽搁了,韩采梅为了节省时间打算直接去警局接他。
晋欢见她急匆匆出门,便追上去问道:“你要去哪?采梅姐,出什么事了?”
“我要去摘月崖。”韩采梅打算把这件事告诉他,慢慢的,他也许就会死心的,“跟你郭大哥一起。”
“你们疯了吗?大晚上这么冷去那里干嘛?”
“碧海揽月你听说过吗?”
“没有,那是怎么回事?”
“天极冷的时候,海面会结冰,如果天气适合,白天表面的冰会融化,到了晚上又会冻成冰,时间久了,海面就会形成很多的冰层,十五的时候月光最亮,光线在冰层之间折射,如果运气好的话,就会看到巨大的月亮倒影,就叫做碧海揽月。”
“哈哈,你骗人,我从来没听人提起过。”
“许多年前曾有人亲眼见过。”
“那你也未必能见到。”
“我打算试试,说不定老天爷会可怜两个相爱的人呢?”
晋欢听了这句话有些不受用,撅着小嘴说道:“那你快去看吧,快去吧。”自己闷闷地坐在座位上,一言不发。
韩采梅跟警局的人混得很熟,进门之后警员们都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将她让进了传达室。韩采梅正在跟一位老师傅说着话,看到两个人吵闹着从外面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名警察,他们是郭谋忠的朋友——陆向期和赵恭凌。
那两个人当中方脸高颧骨的中年男子说道:“你撞了我的车,你还有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