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忙施礼道:“微臣惭愧,微臣下次定然早到。”
明帝一笑置之,开始商议公务。最先发言的是户部尚书钱文婷,她把和州的灾情呈报了上来:“今年这天气反常得很,自四月至今滴雨未下,东南一带州县湖塘众多情况还好,西边几个州却是有些吃力,梓州、顺州、和州三州稻谷绝收,梓州、顺州有兵营,遭灾百姓实在没饭吃的,能就近当兵入伍。和州是内地,百姓们无计可施,便有卖儿子卖夫郎的,也有逃亡到他州做乞丐的,昨个儿微臣甚至听说有几百和州百姓在京中城隍庙一带乞讨。”
明帝皱眉道:“和州没有开仓放粮么?”
梁冰鉴摇头道:“六月十二,和州知州上折子问是否开仓放粮,老臣思虑了半宿,没敢同意。老臣是这么想的,和州的粮食大部分都运到西境的两座粮仓中了,和州眼下存粮不过十万石,可和州百姓有九十多万人,按每人一天二两口粮计算,只够吃两个月的,便是全部放给百姓,过了这两个月,百姓依然没吃的,老臣想不如干脆不放粮,让百姓们想法子自救,百姓们也并非人人都无丝毫积蓄,有储粮的俭省些自能过活,没存粮的卖了儿子夫郎也能支吾个一年半载的,只要不饿死人,事情就不算严重。倘若到了冬天百姓们实在支撑不下去,再酌情放个三万石五万石的,这灾年也就过去了。”
柳笙道:“梁相所言有理,战事方起,兵粮不能动,地方存粮不够,唯有让百姓自救,只是灾年不救灾,怕是百姓们会对朝廷有意见啊。”
钱文婷道:“百姓们对朝廷有意见还在其次,就怕她们此番流离道路,有些人就此流落他乡,等来春不能及时返乡种田,那和州的田地可就荒芜了。”
江澄想了想道:“让和州百姓也去当兵可使得?”
徐淳道:“当兵是个法子,可是朝廷的兵粮有限,养不了太多兵马,这和州遭灾百姓有九十多万,便算只有两三成没饭吃,那也有二三十万人呢,这二三十万得有一半都是老弱男孺,岂能都去当兵呢?”
明帝从御座上起身,在殿中踱来踱去,片刻后道:“修新都一事,看来可以提前进行了。朕本想等战事结束,再修新都,如今看可以趁灾年做这个了。”
江澄吃了一惊,他此前从未听明帝提过修新都,此时乍一听到便有些恍惚,这凰朝京城他还没住够呢,就要营建新都城了么?岳飘道:“修建新都城所需人力物力巨大,陛下何以有此想法呢?”
明帝看看柳笙,柳笙言道:“咱们眼下的京城基本上位于凰朝正中,可等我们平定玄武和白虎后,疆域版图至少是眼下的两倍,那时节京城还能在国境正中么?国都距离北境、西境太远,一旦有事鞭长莫及,我们难以长治久安,唯有迁都,方是千年大计。”
明帝道:“在安北关和界牌关中间的乐州乐平县修新都,将来自可照应四方。当然此事不着急,且先慢慢干,今日营一宫殿,明日修一衙门,修上个三年五载甚至十年八载都无妨。”
岳飘道:“陛下这么说,微臣就踏实了,请问陛下何时开工?”
明帝道:“越快越好,先修一两个衙门,让这些灾民有事做。”
岳飘躬身答应了,江澄暗道她这番答应得爽快,也没提让自己帮忙的话,看来是上次谢琳、何朝珮几个修粮仓成功,让工部尚书对工部的施工能力有了信心。不能参与新都修建,他多少有些失落,可是转念一想,若去督修工程,没个一年半载是结束不了的,等秋凉时节与玄武重新开战,他多半就不能继续随军了。
修新都的事定下了,江澄见没有急务了,就把给安澜生父请封的折子递了上去,楚昀率先表示赞同,柳笙和徐淳两个都与安澜师出同门,自然没有异议,梁冰鉴沉吟了一番,也同意了,余下钱文婷和岳飘都事不关己没必要做恶人,倒是关鸣鸾说了一句:“皇后生父虽为平夫,终究是侧室,侧室封诰应与正室有所区别。”
江澄道:“关尚书所言有理,皇后嫡父已封二品良夫,皇后生父理应逊一等,微臣以为封为三品淑人比较合适。”
柳笙和梁冰鉴都表示赞同,明帝便决定道:“就依江卿,封皇后生父为三品淑人。礼部将淑人告身早日制作送往安家。”
江澄躬身答应。散朝后才走出殿阶,徐淳便道:“澄之,我今儿一早派人去送了封请封函到礼部,辛苦澄之审阅。”江澄猜测徐淳多半是要给她生父请封,于是微笑问道:“可是给叔叔请封?”徐淳点头:“正是,我做到兵部尚书后,赶上一回郊祀,得了封赠恩典,封诰了母亲和嫡父,我一直以为生父是断不能封诰的了,哪想到陛下如天之仁,竟给了这份恩泽,昨晚听说蒋芩家生父的请封函被礼部批下了,我就连夜拟了请封函,一早就让人送了过去,可怜我那父亲伏低做小了半世,也有扬眉吐气的日子了。”
散了常朝,他再次驾车回礼部,将关董陆徐四家的请封函都批准了,一并交于高莹和冯兆雪去安排。高莹答应一声自去,冯兆雪笑嘻嘻地施礼道:“属下已经定在初十日迎娶韩公子,请大人届时赏光。”他自然一口答应了,又连声道“恭喜”。看看天近正午,他刚要让人摆饭,守门小吏来报:“钟雨桐钟大人来拜见大人。”他忙让请进来。
钟雨桐进来后喜气洋洋地道:“学生见过大人,学生是来给大人送喜帖的,学生定在本月十六迎娶德亲王家长子馨雅王子。”江澄听了倒有些出乎意料,钟雨桐行事果敢,任官以来风头很盛,苏澈就曾私下里对他言道这个钟雨桐怕不是日后要出将入相,他也觉得钟雨桐前途无量,哪知她竟要娶德亲王之子。他踌躇了一下,终究言道:“雨桐,你当知朝廷有不成文的规矩,皇子之妻和王子之妻均不得出任宰相。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啊?”
钟雨桐慨然道:“大人所言学生考虑过了,一来世上能做宰相的女儿终究没几个,岂能为了虚无缥缈之事耽搁了大好姻缘,二来自德亲王有意将这馨雅许给学生,便纵容学生私下见了馨雅几回,这馨雅的模样性情都是学生喜欢的,为了他便做不得宰相,学生也心甘情愿。”
江澄点头:“你虑及到此,却仍乐意结这门亲,我自无别的话。你娶亲可有难处,我这有些银子可借你使用。”
钟雨桐摇头道:“大人放心,婚礼之事都由德亲王操办,并不用学生花费。”
江澄道:“这也罢了,你成亲后住哪?”钟雨桐原本是赁屋而居,成亲后总不能让小王子也陪着她住租赁来的屋子,可若钟雨桐从此后住在德亲王府,他日后有事再要托钟雨桐,可就大大不便,心下筹算要不要送钟雨桐一笔银子让她买个院子,却听钟雨桐道:“德亲王送了学生一千两银子,学生买了一处院子,婚后就住在新买的院子里。”
江澄忍不住笑道:“德亲王要你做儿媳可没少花银子,这也罢了,付出终有回报,雨桐为人厚道又有善心,德亲王眼光竟是极好的。”他心中明白,德亲王世女萧霁月自正旦大宴由主客郎中徙官秘书少监,便一蹶不振,听闻每日里不是喝酒赌钱就是拉着侍儿在房中鬼混,这德亲王看来是知道女儿指望不上了,索性指望儿媳了。
下午一回宫,董云飞便派俊儿去丽云殿请他:“我家主子在熙和殿备了小宴,请宁主子赴宴。”江澄点头:“知道了,你且先回,我换了衣服就去。”
进得熙和殿,董云飞便一个箭步飘了出来:“澄哥快请进,玉玉和小从子都在。”他忙进去,果见赵玉泽和林从已经入座,四个人的小桌子赵玉泽和林从各坐一边,上首的座位空着,董云飞拉着他便要他坐上去,他哪敢坐,赵玉泽道:“今日是小云子答谢澄澄,理应澄澄上坐,再说就只有我们几个在,论年齿也是澄澄居长,澄澄快快坐了,大家好动筷子。”
江澄皱眉,虽然只有他们几个,但董云飞与明帝和好以来,颇得圣心,保不准明帝何时会到他这熙和殿来,若被明帝撞见自己大咧咧坐上位,多半会认为自己得意忘形。
当下坚辞了,定要赵玉泽上坐,不然就要回丽云殿去,董云飞和赵玉泽拗不过他,只得由着他坐在赵玉泽原本的位置上,却是董云飞居末打横。
几个人平日里甚是要好,此时都不怎么拘束,董云飞又是找御厨特意做的夏日爽口菜,不过两刻钟,菜肴大半进肚,大家方才闲话。董云飞先道:“父亲此生竟能得到四品恭人的诰封,这真是让人想不到的事,谢谢澄哥。”
江澄叹了口气,老实承认道:“云飞你还是回头谢陛下吧,再不然就谢董姨,何叔叔的封诰我原本没敢答应,是陛下道封赠恩由谁挣来的便由谁决定,既然董姨决意要封何叔叔,那就封何叔叔。我在此事上,没什么功劳的。”
董云飞摇头道:“话不是这么说,陛下同意了,澄哥不肯执行,我父亲仍旧不能封恭人的,终究是澄哥体谅做侧室的男子不易。”
江澄笑笑,不欲接话,在场四人都是明帝侧室,侧室心酸皆有体会,话说得深了有抱怨天子之嫌,说得浅了自己都不信的,当下岔开话题,问赵玉泽道:“岳家没提出退婚吧?”赵玉泽秀美一皱,道:“怎得没提?六月里派人去提了一次,我家父亲同意了,把婚书和庚帖都送了回去。没想到隔了一天,岳家又派人把婚书和庚帖送了回来,言道婚事照旧。”
林从道:“岳尚书怎得想通了?”
赵玉泽道:“这个就不知道了,我父亲也纳罕得很,又气她想一出是一出,出尔反尔朝行暮悔,全然不考虑别人心情,本不欲再收他家婚书和庚帖,奈何我家小妹道:‘男儿家主动送婚书上门,女方拒而不纳,让男儿日后怎么做人?便是岳大人前日失礼,岳公子未闻有失德之举,岂能因生岳大人的气伤了岳公子的心?’我父亲没法子,就只好收下了。”
江澄听了道:“湘小姐这话说得通透,女儿家能顾及男儿处境,将来必能妻夫和睦的,这岳晔公子倒是个有福气的。”
赵玉泽叹气道:“哪里谈得到有福气,我家家道中落,便是不缺他衣食,终究享不到富贵了。说起来岳大人的心思倒是可以理解的,我要是有个儿子,也不忍心看他嫁入败落之家。”
林从道:“这是个人福分,赵家就算再怎样,小康之家的体面总是有的,对男儿来讲,嫁个家境一般的妻主也没什么不好,若是妻主太富贵了,想嫁给她的男儿打不退门,夫侍小郎不上两年就成群逐队了,妻主倒是舒心如意了,男儿家心里有几个是真快活的?”
林从话语刚落,便听明帝道:“从儿嫁给朕,这般不快活么?”
众人一怔,忙站起来迎接明帝。明帝快步迈入,先指挥侍儿在赵玉泽身旁放了把椅子,又将侍儿挥退了,方才落座,揽着赵玉泽的肩膀道:“朕不在场,就说朕的坏话,这可是不行的哦。”赵玉泽一侧身望着明帝娇滴滴地道:“玉儿几个哪敢说陛下的坏话啊,陛下听错了。”
明帝挑眉道:“朕听错了?看来朕最近耳朵不好使,得补补耳朵了。”
董云飞夹了一筷子凉拌耳丝放在明帝碟子里:“陛下吃点这个,补耳朵最好不过了。”
明帝点头:“还是云儿体贴,从儿个小坏蛋,只会说朕坏话。”
林从不满地嗔道:“陛下只会欺负臣侍,明明我们四个都在,怎得陛下只说臣侍?”
明帝无赖一笑:“那没办法,谁让朕进来的时候只有你一个人在说呢?”林从不说话,冲明帝飞了一个毫无杀伤力的眼刀,明帝笑呵呵地接了,举起筷子将碟中耳丝全数吃掉。
江澄看得暗笑,心中思忖,明帝今晚多半是要留宿熙和殿的,自己菜吃得差不多了,还是赶紧回去方为识趣。
当下站起来冲董云飞道:“多谢嘉昭仪盛情,美味佳肴吃了一肚子,这会子该告辞了。”董云飞拉住他不放:“戌正都不到,澄哥着什么急,再坐会儿,我准备的瓜果还没端上来呢。”
明帝睫毛一垂幽怨地道:“朕一来江卿就要走,朕何止是没有魅力,是无趣到让人连看都不想多看一眼了呢。”
江澄暗道明帝这装可怜的本事看来已经是炉火纯青了,这么幽幽怨怨地自己还真不忍心离开,当下只好重新坐回去,无奈地道:“陛下这话说得自己信吗?”
明帝展颜一笑:“江卿不走,朕就不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