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夜间。
颜魁带回消息,京城通往蓟州的官道上,发现了吕成峰踪迹,独自一人,形色匆匆,未有同伴。
屋里挑着灯,苏青素站在书桌前,正低头,提笔作画,一身寝衣,长发在身后只用一根黑色绸带束住。
颜魁立于屋中角落无光处,隐没了身形,只有低冷、毫无起伏的声音传来。
“公子,是否需要派人将他捉回?”
“不必了。”注意力在画上,苏青素神色平静,“既然已经走了,便让他安心上路吧。”
“是。”颜魁应道。
最后一笔画就,桌上白宣中的画,是一副仙人出浴图,水雾萦绕的池边有腾飞的九条祥龙。
池中人远小,瞧不清模样,只依稀辨认出那是两人,交颈狎昵,墨发缠作一块儿,如同一段黑绸于水下浮开,形成一尾妖冶。
这画乍一看意境朦胧清远,细一瞧又觉出些耐人琢磨的男女情.事。
苏青素搁了笔,将落到胸前的长发掀去肩后,拿起一旁的琉璃珠,在指尖缓慢拨动。
凝着画中人,他问:“还有什么事?”
静了片刻,颜魁声音传来:“旧主有传话回来。”
母亲?长睫一颤,苏青素抿紧了唇,敛眸坐下,看着手中的琉璃珠,半晌才道:“说吧。”
“旧主言,望公子与今上早日成婚。”
又是一段静默,苏青素凝眉答道:“知道了。没其他事,你便退下吧。”
“是。”角落处,瞧不清的人形微一躬身,“属下告退。”
窗被无声开启,砚墨楼外竹风吹进来,有点凉,带着些秋日萧索的颓味。
苏青素发尾懒懒地扬起,后又无力地垂下去,乱了几丝缠在颈上,勾出寝衣下素洁的锁骨。
他撑额看向桌上的画,许久,沉沉的目色才逐渐清越起来,被父母逼婚的不悦,似被什么甜蜜的东西取代,叫他唇角不自觉扬起。
将琉璃珠缠上腕,他起身将画卷起,小心藏入瓶中。
来到窗前,想将窗关好,却瞧见了天头明亮至极的弯月,叫他兴致忽起。
苏青素合上窗,乘夜深人皆入眠,出了闺房,从府内厨房偷了坛酒回来,一跃上了屋顶。
素衣墨发,坐在屋脊上,掀开酒坛封布,醇香立时窜入鼻中,让人头脑一醒。
苏青素仰头刚喝了口,就听见风撞衣袂的声响,还有棠妆对他独饮的不悦抱怨。
“我说大半夜的哪里来的酒香,原来是从你砚墨楼房顶上飘下去的。”
苏棠妆一身劲装,大咧咧踩着屋顶瓦片,走到苏青素身旁坐下,夺了他的酒,仰头就灌了口,啧啧两声,仿佛嫌酒不够好,又将酒坛还给他。
“怎么这么晚都没睡?”她问道。
接了酒坛,苏青素却不喝了,望着天上的月勾,抿唇笑说:“姐姐不也没睡吗?”
“我跟你可不同,我是在勤加苦练,好在过几天的秋猎,给你猎一只白狐,做件裘袄,等你成婚那日,可多添一份嫁妆。”
苏棠妆嫣然笑说,一脸憧憬,仿佛已经看见她最亲爱的胞弟成婚那日,满城风华,万民翘首艳羡的壮景。
苏青素回眸,眼微眯,半晌才叹了口气,苦笑道:“姐姐也巴不得我快点嫁了?”
“怎么?母亲又派人传话回来,催你了?”
苏棠妆立即反应过来,也同时明白了青素半夜为何跑屋顶上独饮,怕是又被催婚催郁闷了。
呵笑一声,苏青素没答,只提起酒坛,倒了一口入喉,溅了些在衣襟袖袂上,还没喝多少,身上却已染了不少酒气。
苏棠妆同情地拍拍他肩,半晌才说:“如果……如果你当真不甘,其实可以说的,她毕竟自小就最疼你,咱们母亲也不是暴君,而且不是还有父亲吗?或许……可以找到他人替你——”
“不要!”苏青素脸色骤然一沉,冷得厉害。
棠妆被他过激的反应吓愣了,手便僵在了他肩头。
半晌,又听她这从小就心思沉静的弟弟阴着脸说:“她只能是我的。”
一股子与他往日清远宁静气质相违和的阴鸷沉闷,自那双澄澈的眸中散出。
苏棠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忍不住大笑了两声,笑完了又忍不住心中不平。
凭什么她弟弟堂堂男儿,为她宫挽晨扮了快十六年的姑娘不说,还对她痴心一片啊?
这也太让人不服气了!
心中愤愤的同时,又觉得她家青素也是没出息,明明自幼便聪颖冷静的人,偏一遇见宫挽晨就迷迷糊糊,找不着北了。
她脸一沉,扭头就对苏青素斥责道:“也不知道宫挽晨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药,把你迷得这七荤八素的,宁愿不恢复男儿身,也要伴在她身侧。可她那身侧又是什么好地方?阴谋阳计,层出不穷,利用与背叛必定如影相随,怕是过不了一日安宁。”
苏青素垂首一笑,姐姐说的没错,所以他才会那么希望她离开,希望找到一人可替她坐稳乾坤,让她能安安心心地只与他相守。
只可惜……吕成峰目短贪婪,终不成器。
苦闷地提起酒坛,又喝了口,风一吹,双颊微热,一丝浅浅的醉意浮起,让人谨慎稍放,心头一松,想起了些有趣的事。
苏青素转头,笑望着棠妆,调侃道:“姐姐不知她有何迷药吗?我记得小时候,姐姐还不知她是女儿身时,可是常常吃我醋的。怨她对我更好,什么都依我,什么都予我,就连代表皇权、可号令百官的玉牌,只要我要,也能二话不说就给我拿去玩乐。”
看着棠妆脸色一寸寸变青,苏青素忽然尝到了些幼稚的乐趣。
眯着眼,他大胆再问:“姐姐当真不知,她给我灌了什么迷药?”
苏棠妆脸色已是铁青。
好吧,她承认。
小时候,她的确也曾暗恋明恋过那无赖皇帝,甚至一度很想嫁……
谁让她长得美呢,至今为止,她就没遇见第二张能与她媲美的脸。
而且她不仅美,宠起人来,那当真是将人泡在蜂蜜罐子里宠溺。
儿时,她不知多少次羡慕过青素,只要一回头,张开手,她就会立即将他抱起,温言软语地哄。
只要是青素有个头疼脑热,她就会立即从宫里来,寸步不离,守在榻前,擦汗掖被,细致周到。
堂堂天子帝王,会亲自给青素喂药,一勺一勺地喂,喂完了,再送一口从宫里带出的蜜饯,不忍他吃半点苦头。
这么好的人,如何不让年幼不知事的她迷恋?
然而,五岁那年,她一不小心得罪了大哥,忽然就被告知,妹妹不是妹妹,是弟弟,想嫁的少年不是少年,是女儿郎。
天崩地裂都不能形容她那时的感受,以至于她至今都无法再喜欢上任何人。
谁知道过不了多久,她喜欢上的男人会不会又忽然告诉她,对不起,他是女的……
一不小心被勾起了伤心事,苏棠妆怒瞪一眼已有些醉态的苏青素。
“胳膊肘往外拐,还没成亲呢,就一心向着她了。我看你迟早要为她穿上凤冠霞帔,趁早别挣扎了,安了这天命吧。”
“天命啊。”苏青素仰头,临风一笑,叹声说。
若天命当真是要他为凰她为龙,他们才能相守一生,那他也就认了。
只是如今这么说还太早,他既还有反抗的余地,怎能就此轻言放弃?
他还是很想……很想有朝一日看她一身嫁衣似火,盖上红盖,伏于他背,由他背着,入苏府门楣。
鸳鸯锦被,龙凤呈祥,掀开红盖的刹那,她映着红烛光火的脸会艳若桃李,一笑便可夺他心魂。
而那时,她只是他一人的妻,不是万民的天子,不是百官的陛下。
“行了,别喝了。”见青素一脸恍惚,回不过神的模样,棠妆还是心疼,一把夺了他的酒坛,不许他再多饮,“回去睡,再多不甘,想办法也要脑子清醒才能想。”
苏青素双颊红热,双眼湿漉漉的,乖乖地抿唇点了头,模样看上去已是醉了。
可棠妆却知道,她这弟弟是喝不醉的,怕不是想到了什么美事,给自己美醉了。
她失笑,一手抱着酒坛子,一手扶着苏青素胳膊,将人送下屋顶,又送入房中。
从砚墨楼出来,半坛子酒不知如何解决,苏棠妆便一路走一路喝。
等回了成秀阁,坛子也就空了,随手将空坛扔给前来伺候的秀剑,入了闺房,脱了外衣,一倒床上,便呼呼大睡了去。
……
前往秋狝那日,旌旗蔽日,浩浩荡荡上万人。
天子与近臣在前策马扬鞭,随行女眷则坐在后头的马车里。
离天子最近的那辆华车,有着摄政王苏府的徽识。
马车中除了苏家两位小姐,还有一位苏棠妆的手帕之交,季家嫡女,季如莺。
季如莺自幼便与苏棠妆苏青素认识,不过要说熟悉,那自然还是与棠妆最是熟悉。
名动京城,众所周知皇后命的苏二小姐苏青素,性子实在清冷,如何也相熟不起来。
季如莺在马车中,拉着棠妆,已经抱怨了一路她的未来夫君——徐家二公子,实打实的一纨绔,嗜赌好酒,还流连烟花之地。
“棠妆你说,我爹到底怎么想的?怎么给我定了这样的人?我不求今后的夫君才华横溢,出人头地,可也不想嫁给一个这般不思进取的无赖啊!”
苏棠妆安抚道:“不是还没嫁吗?改明日我陪你去抓他个现行,叫你爹知道他并非你良人,许是能退了这门婚。”
季如莺叹息一声,掀起车窗子,怅然地望出去:“女儿家,婚姻大事哪能插手置喙,一切只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也不过与你诉两句苦,纾一纾心中忧闷。”
苏棠妆听得这话,心中却是不以为然。女儿家又如何?凭什么女子便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身为女子便天生要比男子低一等吗?
她就看着宫挽晨那皇帝做得挺像样的,虽然总被百姓说是个无赖皇帝,但朝中大臣不都挺服气她的吗?先且无论这服气是怎么来的。
总之,她便觉得男儿能做的,女子便也能做,就是许要辛苦些,费多些周折。
一旁靠坐的苏青素原是闭目养神,对棠妆与季家嫡女的话本也没什么兴致。
谁知,季如莺忽然声如黄莺,再开口时,提了个他无法不感兴趣的人。
“棠妆你瞧,秦侍郎给陛下拂去肩头叶呢。”
瞥见青素微微皱起的秀眉,苏棠妆轻咳了声说:“拂去肩头落叶而已,你这么兴奋做什么?还是说说其他的吧。”
季如莺捂着小嘴,兴奋地悄声笑道:“想你也是没听说的。”